批评者&好似与老友闲聊,自在而从容——呼唤“有我”的美文批评( 二 )


他的评论文字是鲜活的、生动的,充满了个体生命感受。他形象地描述文学带给他心灵的抚慰与震动,表现了作为一个批评家的天真和赤诚。他将老兵让·夏米从首饰作坊的尘土里筛取金子做金蔷薇的故事,比喻作家从生活的点滴中积累艺术感觉的过程;用作家穆尔塔图揭露荷兰政府和商人对爪哇人民奴役的事迹,说明作家对弘扬正义的使命。
《金蔷薇》充满了明媚绚烂的语言,神采飞扬的描写,以及感人的情节,让人忘记了这是文学批评,而认为其是美文或者小说。他用文学的语言和形式谈论文学,打破了文学批评和文学作品的界限,使文学批评成为艺术。
“以诗论诗”是中国古典文学批评的伟大传统
事实上,中国的文学批评有着更为悠久的美文传统。精美的批评诗文下,流淌着作者丰沛的生命活力和独特的艺术感受力。
陆机的《文赋》以赋论诗文,用精致的语言和巧妙的比喻总结文学创作的一般规律,以巧妙的文体形式表达精到的文学创见。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用二十四首四言诗来概括二十四种诗歌风格和意境类型,其考究的分类和精妙的表达,让读者惊异于作者的才华。到了杜甫的《戏为六绝句》,以七言绝句的形式臧否人物,褒贬诗歌,回答了唐诗发展中一系列重大理论问题,使文学批评语言的工整、简省与精巧达到了新的高度。李白的《古风·大雅久不作》、戴复古的《论诗十绝》、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是对这一脉络的延伸,经过历代文人的传承,“以诗论诗”成为中国古典文学批评的伟大传统。
及至现代,李健吾继承了这样的传统。他潇洒自如的美文批评风格,于社会功利目的之外,注重表达个人的阅读印象和感悟,其显著的主体意识使他的批评文字具备独特的艺术魅力。他以随和平等的话语姿态进行游离的讲述,枝蔓丛生,经常借题发挥,好似与老友闲聊,自在而从容。
比如在评论《边城》时,他用大段的文字谈论对文学批评的理解,对作者的了解之于文学批评的意义,小说家与艺术家的区别等内容,似乎与文章的主题关系不大,看似闲笔,但这些内容实际是他在评价作品之前,阐述自己的批评观念,在分析和解读作品之前,让读者了解批评家。
在他的批评实践中,作品只是他表达艺术感觉的由头,他真正要向读者表现的是“灵魂在杰作之间的奇遇”。他不重逻辑分析,重视直觉感悟,用象征和比喻触发和表现印象,敏锐而机智,用自己的生命体验感悟作品,碰撞出独特的审美经验。
比如他评价叶紫的小说:“叶紫的小说始终仿佛一棵烧焦了的幼树,没有《生死场》行文的情致,没有《一千八百担》语言的生动,不见任何丰盈的姿态,然而挺立在大野,露出棱棱的骨干,那给人茁壮的感觉,那不幸而遭电击的暮春的幼树。它所象征的,这里什么也不见,只见苦难,和苦难之余的向上的意志。”
他的批评文章有着这个时代稀缺的个体化的审美感悟,因其真实而诚恳的表达,所以具有充分的感召力和说服力。他的文章启发读者的妙悟,引导读者的阅读,像贝阿德丽采引导但丁一样,带领读者在文学的世界中漫游,只讲述印象,不妄下结论,引导读者生发属于个体的阅读感受,他的文学批评在中国现代文坛独树一帜,在今天依然是一个独特的存在。阅读这样的文章就像阅读一篇优美的散文,在获得理论启发的同时,可以让人获得艺术的享受。
文学批评应以博观和比较来修正个体认知的偏狭
当然,这种充盈着个体审美感悟的印象式文学批评自身也存在问题。文学评论家南帆在文章《学院派批评又有什么错》中,曾对其提出过质疑:“‘学院派’的确看不上信口开河的印象主义批评。二两烧酒,一点才情,三钱想象,添加些许忧郁的表情或者泼皮般的腔调,这种配方炮制出来的文学批评不过是一些旋生旋灭的即兴之论。科学主义如此兴盛的时代,未经论证的知识不配得到足够的尊重。”南帆要说明的是,相对于学院派批评的理论意识和历史感,印象主义所凭借的个体经验并不可靠,难能对作品进行理性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