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地人#梅子涵:扫地人

我是写过扫地工的,忍不住又想写,这回写的是老董。
他是小区这几年的一个扫地工,扫的区域也是我住的这一块。几年前是另外一个山东人,后来离开了,现在是老董。
老董是苏北人。他扫地的扫把很大,但是人瘦弱、矮小,所以他几乎和他手中的扫把一般高矮。他很是用力,扫得“唰—唰—唰—唰”,以前的山东师傅也是一样,他们都是认真的工作者、扫地人。
扫地人#梅子涵:扫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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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能看见他。有的时候没看见人,但是听见“唰—唰—唰—唰”,就知道是他在扫地。
他专心得很。不东张西望,甚至你喊他,他也只是稍微抬抬头。他只看着地上,挥动手,移动脚,走得不急不躁。仔细看着他,会油然觉得,扫地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扫着地上的从早到晚,日月时光由他度过,辛苦也安心,干干净净,夜晚的睡眠应当可以很深沉,春眠不觉晓,冬眠不觉冻,一年四季。
他的背有些驼了。他以前是在小区北面那一块扫,再以前是在别的小区扫,他离开苏北老家已经蛮久了,蛮久时间不干农活了,六十多岁了,住在马路对面不远的出租房里……这些都是他断断续续告诉我的。
我在路上遇见他,会和他说说话,问问他东和西,他就断断续续告诉我这些南和北。
他喊我老师,声音的末梢都是微微扬起,那是一种和我渐渐熟悉的亲近,也含着尊敬。他一定也感觉得出我尊敬他,我有时喊他董师傅,有时喊他老董。开始的时候,想送两块糕点给他吃,却会犹豫,怕他会认为我是自己不吃的才给他,所以就很认真地说,董师傅,吃块糕点吧,休息一下,味道很好的。甚至是我边吃着,边把给他的那份递给他,这样就看得出我们吃的是一样的,“一样的”很重要,因为我们的确是一样的,虽然我当老师,他扫地。
我问他喝茶吗?想送他些茶叶,让他泡好了放在工具车上。但是他说不喝茶,只喝水,所以后来我给他糕点时就说:“老董,你喝下午水的时候吃吧。”没有说下午茶。
他已经熟悉我幽默里的心意了,说,嗯哪,谢谢了。
其实,当我们说着是“一样的”时候,心里、意识里还是有着些“不一样”的。如果真的原本就觉得一样,那为什么还要强调呢?很多的“一样”“应该”都是在远方,人性的完美尤其在远方,只能是我们自己半小步、一小步认真地去接近。
老董嘴上总叼着一支烟,手握着扫把,烟云袅袅,全飘在脸上。我不知这个香烟有什么好抽的,“老董,你老叼着一根烟,眼睛睁得开啊?你倒是说说,抽这个有啥意思?”
他说:“习惯了。”
我就告诉他,我下过乡,当过知青,他说,他们老家也有知青,就是知识青年不是么?我说是的,我当过知识青年。我告诉他,我当知识青年时也抽过香烟,是下乡第一天晚上抽的。那个晚上,我把箱子里带着的《资本论》拿出来看,翻开书页,就想,抽根香烟吧。我觉得看《资本论》的时候抽根香烟会很有水平。
我从上海带了一包海鸥牌香烟。那时,香烟凭票购买,一家人家一个月买不了几包。大前门和飞马牌都是不带海绵嘴的,凤凰牌和海鸥牌带海绵嘴,我偷偷带了一包海鸥牌。
我点燃了香烟,看着自己的右手,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呢,还是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用食指和中指夹住样子比较老练,有水平。
可是这时闻到了烧焦的味道,扭头一看,帐子被烧了一个洞!
那是一顶新帐子,我慌慌张张掐灭了香烟,把它扔到窗外。窗外是一条小河,里面养着不少鱼,河水很清,我喜欢蹲在石板上洗脸,有的时候不用井水,而是用河水刷牙,觉得那是浪漫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