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永生的父亲( 二 )


在《与父亲书》中,向讯借自己曾经的少年之眼,让我们看见他在鼠患之年经历了食物不足的危机、至亲为争夺一棵树的归宿发生的搏命、父母无休止的战争……他不惜亮出“家丑”,也不怕揭开自己的旧伤疤——我相信任何孩子都会将自己父母战争的灾难性看得大于任一场世界之战。
孩子的心中,父母所支撑起来的家就是天下,就是世界。我至今仍然记得6岁时的大年初一,不知缘何,我妈卧床不起,我爸带着我围着煤炉烤火,不小心,一个在除夕夜没有燃尽的小鞭炮掉进了炉子里,炉膛遂爆出了一声巨响。我借机大哭起来。
其实之前我就一直在忍着,不敢哭,我觉得那个年过得太冷清。我害怕爸爸妈妈吵架,我更怕卧床不起的妈妈会和爸爸离婚。在向讯的书写中,我仿佛看见了他们家三兄妹在父母争吵时瑟瑟发抖的样子,而作为哥哥的向讯又会悄悄掐疼妹妹的胳膊,让她哭,因为她的哭声会让正在争吵的父母停战。
我不记得当年,我的哭声有没有唤起妈妈,但莫名其妙的,从那时开始,我就不喜欢过年,后来的每个春节,我都会闹人怄气,至今,但凡过年,我就会心情沮丧。
在童年受到的伤害,得用一生来医。如今,年近中年的我,依然怕过年,春节,我从不愿意出门访亲问友,而是躲在房间里读书或码字——“文字是一枚枚可治病的丹药”,而无论我怎么大剂量地用“药”,都治不好我的病,似乎每个年假,我都会因情绪失控而向最亲近的人发飙。我失控的坏情绪殃及父母、爱人与孩子,我知道无论后来如何弥补,那一刻我给予他们的伤害,都是无法抵消的,我很厌恶情绪失控的自己,但我却无论如何都医不好自己。有次,在我发飙后的寂静深夜,老公甚至带着幽怨的腔调说,我真想不通,为什么在外面那么优雅的一个人,身体里居然藏着那么一头猛兽,我更想不通,你读那么多书都读哪里去了……彼时,我也感到懊恼与困惑,我为文字的丹药无法解掉我的毒、治好我的病而陷入绝望。
那天,我翻到一半的《与父亲书》被老公捉住,我见他翻了几页就泪眼婆娑了。于是我借故离开,给他流泪的空间。他在疫情期间失去了父亲,他在父亲因疫情而潦草的葬礼上都没有流泪,但那一刻,我想,他肯定是被向讯克制却深情的描写勾起了自己对父亲的回忆。中国式儿子与父亲的关系有不少都是,明明彼此很爱,却鲜少通过语言与肢体交流。《与父亲书》中的父亲与父子情令人动容,是因为向讯真实的书写,在书里存在的父亲与现实里的父亲是同一个人,而不是被粉饰了的、美化了的父亲,该怎样就怎样,向讯一点也没有因为是在书写自己的父亲,尤其那还是已经仙逝的父亲而虚饰什么。他文章里的真,不仅是真实、真情、真切,还有落到实处的细节为这些做佐证。向讯的真切是不失控的,真情是不发酵的,真实更加是不遮掩的大胆,要是我,我不敢写父亲的疑似出轨。他不仅对父亲够“狠”,对自己也剖析也够深。他写父亲在重病期间,他陪父亲去动物园,父亲开心而稀奇地掏出自己土豪金形状的山寨手机,可按了半天却无法拍摄成功,他发现是手机内存太小,因储存满了而导致相机无法使用。他替父亲删了些东西,见父亲兴致勃勃拍照时,动念将自己的手机与父亲手机交换,但最终因为自私而放弃了这个念头。书中,他做过无数类似的自省。仔细想,他的自省里,岂不类同与绝大多数为人子女者对父母的自私?这是人性,却是人们不好意思抖搂出来,甚至自己不愿承认的本性。读完这本书,我忍不住又翻出它看看,感慨于一部散文集里这份难得的真,那是多么赤忱而勇敢的真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