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人间杭州:我与一座城市的记忆( 三 )


这几乎便是我的理想:在寸土寸金的湖畔 , 为读书人留一扇看得见风景的窗户 。 书店起名蓝狮子时尚书屋 , 我买了一套意大利的商用咖啡机 , 还把书店的书架设计成可移动式的 , 便于举办读书沙龙 。
当我成了一名书店老板后 , 才意外地发现 , 原来理想与生存之间真的很难私密无缝 。 有一次 , 店里进来一位美女 , 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好像是伍尔夫的小说集 , 选中靠窗的位子坐下 , 要了一杯清水 , 然后 , 专注地读了起来 。 阳光扑朔迷离地打在她乌黑的头发和光滑的肌肤上 , 宛如一幅马蒂斯的画 。
我看着她 , 心里一直在嘀咕的是:“她什么时候买书 , 买多少本书 , 她会点一杯清咖还是卡布奇诺?”这样的念头折磨着我 , 让我无法欣赏 , 心里只有数字的焦虑和郁郁不欢 。
因为经营不善 , 还没熬到第三年 , 书店就支撑不下去了 。 记得最后关门的那个傍晚 , 我亲自去拉了电闸 。 站在空荡荡的书店里 , 静冷的月光越过湖面透进落地大窗 , 洒在书架、吧台、那个姑娘坐过的木椅子和我的身上 。 那一刻 , 我的心里竟并没有那么的伤感 , 只好像做了一件有点荒谬的事情 , 它很可爱 , 又无法着落 , 像小时候吹出的一个肥皂泡 , 五彩斑斓而注定破灭 。
也许受存在主义的影响实在太深了 , 我经常把荒谬看成是世界和人生的底层逻辑 。
你知道杭州人有多喜欢和感谢苏东坡吧?然而 , 在他去世后的三年 , 发生元祐党禁案 , 朝廷下令抹去他所有存世的题字 , 杭州人乖乖地找到每一块摩崖石刻 , 凿去他的名字 , 认真得居然一块都没有遗漏 。
你知道杭州人有多没心没肺吗?赵士麟为他们排解了营债事件 , 大家先是为他建了一个赵公祠 , 然而 , 拜着拜着一恍惚 , 赵士麟成了赵公明 , 拜清官成了拜财神 。
那天 , 我骑着自行车 , 从武林门出发 , 沿着解放路到西湖边 , 然后右转骑向断桥和孤山 。 我看见儒生张煌言和倭寇汪直在相距不远的地方被砍头 , 马可·波罗、张岱和秋瑾站在同一个角度各怀心事地眺望西湖 , 几位中学生从建兰中学的校门嬉笑着走出来 , 在他们的身后 , 有一位将军带着十几位亲人举火自焚 , 那条被叫作白堤的长堤其实与白居易没有关系 , 在香格里拉饭店的门前 , 有一位大和尚在一棵松树上打坐了四十年 。
杭州|人间杭州:我与一座城市的记忆
本文图片

我开在西湖边的蓝狮子书店 , 现在只留下这一张照片 。
杭州|人间杭州:我与一座城市的记忆
本文图片

当年的杭州巡抚衙门 , 今天的建兰中学(毛洺拍摄)
杭州|人间杭州:我与一座城市的记忆
本文图片

如果恰巧下起一场小雨 , 正在湖中心被淋成落汤鸡的苏东坡开始吟诗 , 大塔儿巷里一位少年写下哀怨的《雨巷》 , 住在马塍花市边的李清照面无表情 , 拒绝写下一个字 。
我说江南的每一个孩子都养过蚕 , 这句话也许不适合所有的“90后”们 。 他们觉得西湖醋鱼很难吃 , 清明团子的含糖量太高了 , 杭州曾经有一座满城 , 那么真的有格格和贝勒在那里谈过恋爱吗?白娘子和祝英台怎么都找了一个懦弱且智商不在线的男朋友?
桑塔格讲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 , 她说:“怀旧本身成了怀旧的对象 , 对某种难以重新找回的感觉的回忆 , 成了感觉的对象 。 ”我突然想到 , 我写作这本书的心情 , 也许真的跟张岱写《西湖梦寻》时的差不太多 , 我们都在记录自己愿意记录的杭州和西湖 , 它充满了幻觉 , 其实与事实本身相去甚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