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马尔克斯的随笔《有人从雨中来》,会让你联想到他的哪部小说?( 二 )


另一个女人拿着灯走了回来 , 后面紧跟着刚进来的那个男人 。 她把灯放在桌上 , 那男人——就在灯光的光影里——饱受风暴摧残的脸冲着墙 , 他脱去了雨衣 。 这时 , 她第一次看见了他 。 一开始 , 她定定地看着他 。 然后她从头到脚 , 把他身体的每个部分都细细打量了一番 , 目光坚毅 , 专注而认真 , 仿佛不是在打量一个男人 , 而是在端详一只鸟 。 最后 , 她把目光收回到油灯那里 , 开始思索起来:“不管怎么说 , 就是他 。 虽说在我以前的想象中他要稍微高一些 。 ”
另一个女人把一把椅子拖到桌子旁边 。 男人坐了下来 , 跷起一条腿 , 解开了靴子上的鞋带 。 另一个女人在他身边坐下 , 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 , 说的什么她在摇椅这边一点儿也听不清楚 。 可从他们不说话时的表情上 , 她感觉到自己正从遗弃中被救赎 , 并且注意到 , 布满尘土、缺乏生气的空气中又有了从前的气息 ,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男人们带着一身汗臭味走进卧室的年代 。 而那时 , 乌尔苏拉 , 那个慌慌张张的壮实女孩 , 每天下午四点零五分都会跑到窗口目送火车离去 。 她看着他的动作 , 心里很庆幸这个陌生人这样做了;庆幸他明白了 , 在一次艰难的、需要时时修正的行程之后 , 自己终于找到了这座迷失在暴风雨中的房子 。
男人开始解衬衣的扣子 。 他已经脱去了靴子 , 正把身子俯在桌面上 , 就着灯火的热度烘干自己 。 这时 , 另一个女人站起身来 , 走到橱柜前 , 回到桌旁的时候 , 她手里拿着一瓶喝了一半的酒和一只酒杯 。 男人一把抓住瓶颈 , 用牙齿咬开软木塞 , 给自己倒了半杯绿绿稠稠的烈酒 , 紧接着 , 带着饥渴与兴奋 , 一口气把它喝了个精光 。 她坐在摇椅里 , 看着他 , 想起了那个晚上 , 当栅栏第一次发出响声——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想着 , 家里除了这瓶薄荷酒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来招待客人了 。 她也曾对女伴说过:“得把那瓶酒放在橱柜里 ,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人要喝 。 ”女伴问她:“谁?”“随便谁 。 ”她答道 , “下雨天 , 万一有人来 , 有准备总是好一点儿 。 ”从那时起好多年过去了 。 现在 , 那个预想中的男人就在那里 , 往杯子里又倒了些酒 。
但这次男人没有喝成酒 。 就在他准备喝的时候 , 他的目光越过油灯 , 往暗处扫视了一番 , 于是她头一次感到了他目光的湿热 。 她明白了 , 直到此刻之前 , 男人还没有觉察到这间屋子里还有另一个女人存在;于是她摇起了摇椅 。
有那么一会儿 , 男人带着一种冒冒失失的关注仔细地打量着她 , 这种冒失也许还有些故意的成分 。 一开始她有点儿不知所措 , 可紧接着她就察觉到 , 这目光她也似曾相识 , 虽说这审视的目光紧盯着她不放 , 有些肆无忌惮的味道 , 但是目光里饱含着诺埃尔那种略带调皮的善良 , 还有一丝他那只鹦鹉慢吞吞的、老实巴交的笨拙 。 因此她开始边摇摇椅边想:“即便他并不是那个总来推开铁栅栏的男人 , 但不管怎么着吧 , 就算是他了 。 ”那个男人注视着她 , 她边摇晃边想:“要是劳雷尔爸爸在的话 , 会邀请他到园子里去打兔子的 。 ”
将近半夜时分 , 暴雨越下越大 。 另一个女人把椅子拖到摇椅跟前 , 两个女人就这样静悄悄地 , 一动不动 , 看着男人就着灯火把自己烘干 。 临近的一棵巴旦杏树上 , 一根伸出的树枝好几次敲打上了没关紧的窗户;一阵狂风袭来 , 客厅里的空气变得潮湿 。 她感觉脸庞被割得生疼 , 但还是一动没动 , 直到看见男人把最后一滴薄荷酒倒进了杯子里 。 在她看来 , 这场面有点儿象征意义 。 她想起了劳雷尔爸爸 , 想起他一个人掩蔽在畜栏里作战 , 用一杆打燕子的霰弹枪把政府军一一打倒 。 她又想起了奥雷里亚诺· 布恩迪亚上校写给爸爸的那封信 , 还有他授予爸爸的上尉军衔 , 劳雷尔爸爸拒绝了 , 他说:“告诉奥雷里亚诺 ,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什么战争 , 只是不想让这些野蛮人把我的兔子吃掉 。 ”在这番回忆里 , 她就像是把她在这所房子里仅剩的过去也一滴不剩地倒得干干净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