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儿|陈年喜:割漆的人( 二 )


割漆的人先在漆树上绑木棍儿 , 一步一步 , 像梯子 , 一直绑到树顶 , 如果是两棵正好很近 , 一梯二用 , 既省事又安稳 。 他们用一种半月形的弯刀 , 在树上割出指头宽的口子 , 左一道口子 , 右一道口子 , 错落又匀称 。 他们又用一种半月形勺状东西插在口子下方 , 后来我知道那叫蚌壳 。 漆开始是白色 , 一会儿就变成了褐黑色 , 慢慢往蚌壳里流 。 整棵树看上去 , 像睁开了无数只眼睛 , 在无声地流泪 , 也像一串嘴巴在傻笑 。
割漆的队伍里有老有少 , 也有女人 。 女人做饭 , 也能上树 , 上起树来飞快 , 如履平地 。 她们说话粗声大气的 , 用弯刀砍柴砍肉 , 生猛得让人害怕 。 队伍里最多的是孩子 , 第一年学割漆是没有工钱的 , 只管饭和路费 。 有一个叫小伍的 , 后来成为我最好的玩伴 , 那一年 , 他十三岁 , 我十岁 。 下雨天上不了工 , 他来找我玩 , 我们摔跤或做泥哨吹 。 有时候懒得回去 , 他就和我一块儿睡 。 小伍个子比我矮很多 , 他的眼睛非常好看 , 圆圆的 , 很灵动 , 晚上睡着了 , 也能看得见双眼皮 。
小伍不会说我家乡的方言 , 但他会说普通话 , 和小广播里的播音差不多 。 他只读完小学 , 不知跟谁学的 。 有一回我们去摘马蜂窝 , 他说一个蜂崽等于一颗鸡蛋 , 吃了 , 几天就能胖起来 。 我信了他的话 , 我们去南山上摘 。 有一棵树上的马蜂窝像一只巨大的地球仪 , 密密麻麻的马蜂们组成了密布的山川湖海 。 他用我的衣服包裹着头 , 连眼睛也不露 , 往树上攀 。 那一天 , 天有些燥热 , 马蜂们也很暴躁 , 小飞机一样向他身上进攻 。 那天到底没有摘下来 , 小伍浑身被蜇了七个洞 , 当天晚上就胖得认不出来了 。 我妈给他涂了蒜汁和碱水 , 第二天又能收漆茧了 。
割漆口最好的时间是太阳出来之前 , “日出开刀 , 日落收茧” , 茧就是盛接漆汁的蚌壳 。 小伍还不会给漆树开刀 , 他手脚麻利 , 专门负责收漆茧 。 如果树年轻 , 又是初次开刀 , 漆会很旺 , 一天要收茧好几次 , 小伍小猴子一样每天攀上爬下好几回 。 如果漆还没有结膜 , 会很稀 , 不小心会流得满手满身 , 会中漆毒 。 漆毒是会要人命的 , 学割漆的人要扛得住几回漆毒 , 才能“毕业” , 成为一名好的割漆工 。
我们的小学校连着卫生院 , 一样的土坯墙 , 一样的灰瓦 , 一样的石头墙脚 , 只是学校比卫生院地势高一点儿 , 从教室的窗户可以很清晰地看清卫生院的门帘 , 进进出出的人 , 有的急 , 有的缓 , 有的自己走路 , 有的被人搀扶着 。 医生都不穿白大褂儿 , 像种地人一样 , 一个裤腿儿卷着 , 一个裤腿儿盖到脚面 , 脚上是一双黄胶鞋 。
有一天 , 我看见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跑进了卫生院的木门 , 不是走 , 是跑 , 这是我从一年级到四年级看见进卫生院大门最快的人 。 背人的人我不认得 , 背着的人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 是小伍 。
到放学时 , 我看见卫生院的墙根儿 , 躺着小伍 , 地上是一片编织袋 , 那时候编织袋还很少 , 因而显得又白又薄 , 很新奇 , 很扎眼 。 他的身子直直的 , 正好是接起来的两张编织袋的长度 。 小伍不是睡着了 , 是死了 。 漆毒 , 没救 。 我到今天也不明白漆毒是怎么回事 , 我见过漆毒的厉害 , 先是红肿 , 然后发热 , 浑身抽搐 。
小伍被埋在了卫生院对面的山根上 , 埋他的人在坟前栽了一棵小柏树 , 走了 。 二〇一三年 , 柏树长到了合抱粗 , 适逢公路拓宽改线 , 柏树被砍掉了 , 做了棺材板 。 传说是有人故意主持改线的 , 目的是砍那棵柏树 。 改了线 , 公路反倒更弯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