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收拾完了锅灶也割漆 。 她胖 , 上不了高树 , 就在树低处开刀 , 张昆林上了高处 , 就把低处的空白树干留给她 。 玲手臂上沾了漆 , 怎么也洗不掉 , 像被文了墨画 。 我看见张昆林几次用刀给她刮 。 漆斑刮下去 , 刮出一片红来 , 张昆林在上面咬一口 , 再吹一口气 。 玲见缝插针地做割漆工 , 一方面是多挣钱 , 一方面也是活路的需要 。 从初夏到秋天 , 割漆的好季节满打满算四五个月 , 一面坡的漆树没有割完 , 实在可惜 。 割漆人漂萍一样 , 而明年能不能再来 , 只有天知道 。 所以大家都把活儿赶得很紧 , 恨不得一个时辰当一天用 。
割漆的活儿 , 最难的不是给树开口和加刀 , 而是收茧 , 即把漆汁收回来的过程 。 漆茧密密麻麻 , 像树叶一样层层叠叠 , 要一片片摘下来 , 把漆汁收在桶里 。 漆汁有干有稀 , 但都要用一支竹片来剥离剔净 , 这个过程中双手时时离开树干 , 全凭两只脚平衡身体 , 避免掉落下来 , 经常需要用一条腿绕住树干 。 在收茧剥漆的过程中 , 难免会有漆汁洒泼到身体上 。 大家衣服上、手上都布满了漆斑 , 浸了漆毒的皮肤肿起来 , 消下去 , 循环往复 。
割漆队伍分工明确 , 开口工、收茧工、煮饭人、采购人、售漆人 。 各有各的任务 , 各有各的责任 , 人尽其才 , 物尽其用 。 售漆人负责出售生漆和收款 。 割出再多的漆 , 没有销路 , 卖不上好价 , 也是白搭 , 售漆人的能力与门路显得非常重要 , 虽然生漆从来不愁卖 。 割漆的队伍也各有各的销售门道 , 收益却有着很大的差别 。 胖胖的老黄是我们这支队伍专门负责卖漆的人 , 他不干活儿 , 专门负责后勤供给 , 一副小背头 , 很有气势 。 他将漆卖给福建人 , 福建人在西安接货、付现 。 这是他打交道好多年的客户了 。
四
山麻鸡在树上一声一声地叫:“大火烤烤、大火烤烧……”这种呆头呆脑的山鸡是山林中最早醒来的家伙 , 总是叫过三遍后 , 天才会亮起来 , 没人考证过它是不是与家养的公鸡同音调 , 体格却不在家鸡之下 。 我吃过 , 是大伯父用土铳打下来的 , 它的肉柴 , 不怎么好吃 , 炖的汤有一股说不出的掺了百草的香味 。 我听村里大人们说过 , 山麻鸡叫得急 , 这天一定有一场大雨 。
果然 , 中午才吃过饭一会儿 , 有些人上了树 , 有些人还在树下 , 有的还在半道上 , 先是一声炸雷 , 接着是一道闪电 。 炸雷从我们头顶隆隆驰过 , 像一堵崖石猛然裂开来 , 石块有大有小 , 互相撞击、滚动 。 闪电在这些石头间出没、奔跑 。 大雨哗地下来了 。
走在半路上的人 , 急急往回转 , 几个才到树下的人 , 有的往回跑 , 有的找块岩坎躲起来 , 苦了树上的人 , 急急忙忙往下退 , 却又下不来 , 漆口里的漆汁汪汪流淌 , 要小心 , 身上的漆筒更要小心翻倒过来 。 雨珠劈头盖脸 , 砸得眼都睁不开 。 有人就索性蹲在树杈上 , 等待雨停 。 到了家里的人 , 纷纷拿了伞反身回来 , 给没回来的人送遮挡 。 玲扭着身子 , 顶着一个锅盖冲出来 , 她老公张昆林还在一块岩石顶上的歪脖树上 。 张昆林个头儿高 , 树又细又直 , 树干上一排排漆茧 , 漆汁汪汪地流 , 怎么也下不来 。 雨水顺着树干流成了线 , 他浑身湿得没一处干的 。 玲喊:“快抱住树往下溜 , 管它漆茧不漆茧!”张昆林抱住树干没抱紧 , 石头一样砸了下来 。
张昆林被七手八脚抬到工棚里时 , 天上的雨也停了 , 雨来得急 , 去得也急 。 太阳重新从云层里冒出头 , 依然金光灿灿 , 那么有力 , 仿佛刚才只是打了个小盹儿 。 张昆林疼得直咧嘴 , 但一直没有出一声 。 他的小腿上 , 插着一根竹茬 , 这是扎扫帚的人砍过留下的 , 快刀砍毛竹 , 留下的是斜茬 , 锋利无比 。 竹茬顺着小腿一直插上来 , 有大半尺长 , 外面只剩了一点点梢头 。 梢头上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 张昆林的小腿精瘦 , 几乎不见肉 , 皮把竹茬包裹得太紧了 , 像剑鞘里多插了一柄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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