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是灵长类物种中的语言寄生物;可以说诗人是语言的在场 , 正如商人是金钱的在场 , 政客是权力的在场 。 回想起和木心先生见面时的点点滴滴 , 眼前浮现的便是他的言谈、神态和语气 , 而那是十分令人难忘的 。
他的思想非常活跃 , 妙语连珠 , 睿智而诙谐;跟他老人家交谈 , 没说几句就像坐热气球一样把你往上提升 , 文学、音乐、哲学…… , 梭罗、瓦格纳、佛朗克、哈代…… , 不知不觉就会谈上数小时 , 没有寒暄和客套 , 每次都是这样;好像他一生都是在从事这场纯粹的精神之旅 , 与人交谈是长途跋涉中的小憩 , 而他人的疲倦不支则会令他惊讶 。
记得初次见面他就问我 , 中国古代画家中喜欢哪一位?我回答说是“倪瓒” 。 他颔首 , 说:“string quartet(弦乐四重奏) 。 ” 便转身做了一个演奏音乐的动作 , 补充说:“他只使用小型乐器 。 ”然后比比划划 , 说前景、近景、中景、远景相当于四种乐器的配合 , 等等 。 他的比喻令人耳目一新 , 而他说话的神态有几分孩子气 。
印象中 , 他开口前总是笑吟吟地眨一下眼 , 好像是自己心里先乐了;表情略带腼腆 , 并无预想中的威严 。 他袖手侧身 , 轻言细语地“掼戏话”(这是我们湖州、嘉兴一带的方言 , 说俏皮话的意思) , 眼睛眨巴着向一侧看 , 像是在看他说出来的句子 , 盈盈然似有光彩 。 我记不住他说过的话 , 太多了 , 记不下来 。 郁达夫先生的文章里说 , 每次拜访鲁迅先生 , 回去路上想起先生说的某句话 , 都还忍不住要笑 。 我拜访木心先生也有这种体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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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交谈时谈到鲁迅先生 , 他起身像是去洗手间 , 侧过脸用上海话咕哝道:“同伊好比啊!”(跟他能比吗?)
说起五四文学 , 他总是谈周氏兄弟 , 尊他们为大诗人 , 认为别具一格的高超文体是一个方面 , 重要的还是他们的心性和思想 。
说起诗歌 , 他说最称心的还是阿波利奈尔的无标点自由体诗 , 旧体的格律诗可以玩 , 但也就那么一点意思 , 平仄对仗傻里傻气的 。
问他对当代诗人的评价 , 他说:“顾城好 。 ”
问到绘画方面 , 他说:“我赞赏安塞姆·基弗、卢西恩·弗洛伊德、安东尼·塔皮埃斯……”
有一次他问我怎么看张爱玲 , 我回答说 , 人一格言二散文三小说四 。
他听罢哂笑一声 , 默然不予认同 。
他不喜欢争论 , 从不大声说话 , 交谈时很注意倾听 。 如果有什么说法当众忤逆了他的自尊或信条 , 他会昂然掉过头去 , 下巴颏扬起 。
他一根接一根抽烟 , 烟灰长长的不去弹落 , 掉在了毛衣上也不掸拂 。 像波德莱尔 , 他衣着考究 , 精于修饰 。 言谈总是委婉而诚挚 。 深黑的瞳仁像光滑的丝绒 。 年逾八旬 , 他的眼睛还是亮的 , 清亮明净 , 富有神采 。 他满足了我平生的一个愿望:和诗人卓越的化身交谈 。 这是我的荣幸 。 可惜几次见面都未留下一张合影做个纪念 。
最后一次见面告辞时 , 他让我等一下 , 说是给我看个东西 。 他去楼上卧室 , 过了一会儿拿着一张小纸片下来 , 和我并排坐在沙发上 , 分享从新闻纸上剪下的一幅尼采临终前的肖像 。 我见过这张相片 , 尼采的胡须像皮鞋刷子 , 衣衫像理发店的罩布 。 木心先生用吴侬软语的普通话轻声说道:
“你看 , 他尽管是发疯了 , 可还是那么的伟大 。 ”
这平平常常一句话 , 给了我很大的触动 。 我是说 , 记忆中出现最多的是这个细节;他的语气、神态(那不可腐蚀的纯真) , 当时客厅里的光线 , 小镇午后惫懒的阳光 , 都还记得真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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