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中音$【音乐人文笔录】文明互鉴与诗乐互惠——谈马勒《大地之歌》的东方性 | 杨燕迪( 二 )


【 女中音$【音乐人文笔录】文明互鉴与诗乐互惠——谈马勒《大地之歌》的东方性 | 杨燕迪】显而易见,李白诗歌在马勒的《大地之歌》中地位突出,入选四首,开篇即是《悲歌行》,旨在为全曲的人生意义叩问定下基调。不妨猜想,如“天虽长/地虽久/金玉满堂应不守/富贵百年能几何/死生一度人皆有”这样既有悲叹、更具洒脱的诗句,一定让马勒感到心有戚戚,正中下怀——果不其然,马勒的配曲极尽放浪形骸,男高音强作欢颜的高亢歌喉似以“且须一尽杯中酒”的豪放来面对人生困局。不过,李白原诗每阕开端反复出现的“悲来乎,悲来乎”的典型中式感喟,在乐曲中被移至诗阕末尾,并被改写成为“黑暗即是生命,黑暗即是死亡”的“世纪末”叹息,作为每一诗阕的压轴,重复出现三次,暗示“一杯不啻千钧金”的洒脱,其实是某种内含悲楚的掩饰姿态。
中间三、四、五乐章,作曲家继续钟情李白,意在表达尘世人生中所有的欢快面向均为“镜像”幻影,脆弱、短暂,转瞬即逝,无论“青春”,或是“佳人”,故而“感之欲叹息/对酒还自倾”(《春日醉起言志》)——何妨一醉方休!就音调性质而言,这三个乐章由于使用清晰可闻的“五声性”旋法,任何稍具经验的听者都不会错认其中的中国特征。马勒的音乐尤其强调清脆雅致的配器色彩感,速度轻快,织体透明,句法飘逸,既描画了“池开照胆镜,林吐破颜花”(《宴陶家亭子》)和“日照新妆水底月,风飘香袖空中举”(《采莲曲》)这些诗句中的“镜像”幻觉,更凸显了这几个“谐谑曲”乐章中反讽与陶醉相互交织的复杂意味。马勒当然不是唐诗专家,他可能也并不十分了解李白的身世和秉性。但他以敏锐的艺术直觉抓住了这位“诗仙”+“酒仙”的精神意象,并将这种理解与自己的切身命题融会贯通。《大地之歌》中这几首李白诗歌的配曲(一、三、四、五各乐章)均为外向型的快板,它们的中心意旨都与“一醉方休”和“镜像梦幻”有关,好似通过李白,马勒隐约触摸到了人生如梦而追求自我放达的特别意境。
余下的二、六乐章,理所应当是与上述几个快乐章形成对比的阴柔慢板,所谓“阴阳互补”,内向、舒缓,更具悲悯气质,也是全曲的情感重心与音乐核心所在。用“水墨画”的气韵来形容这两个乐章的艺术趣味,可能是最恰当不过了。这种清冷、透明、线型而自由的谱曲笔法,早在卓越的艺术歌曲《吕克特歌曲五首》(1901)和《亡儿之歌》(吕克特诗歌,1901-1904)中已有预示,但显然正是此时他所读到的中国唐诗中的东方意趣进一步刺激了他的风格转向——马勒的“晚期风格”至此全面成熟。第二乐章“秋日孤客”以完全室内性的音响构成给人留下难忘印象,弦乐安静、迷茫的碎步音型托起一支凄美而悲凉的双簧管曲调,引出成熟而深沉的女中音咏叹,“秋汉飞玉霜,北风扫荷香”,一派秋色凋敝景象……
最后的末乐章“送别”全长半小时,相当于前五个乐章的时间总和,由此确立它作为全曲最终导向和深刻结局的核心地位。这是马勒笔下最深刻、最具灵感、最有思想高度和最感动人心的交响篇章,而它源于孟浩然与王维两位盛唐“山水诗人”的诗作启发,尤其会让国人感到心仪。马勒最重要的精神后裔之一、苏联交响巨擘肖斯塔科维奇甚至认为,这首“送别”是“所有写出来的音乐中最伟大的作品”(我个人有保留地同意肖氏的这一评价)。或许可以认为,这一乐章之所以伟大,原因之一正在于其中所蕴含的东方智慧与风范。马勒面对死亡和有限人生的叩问在这里终于找到了最终的、东方式的解答。整个乐章以葬礼进行曲的行进和女中音的自由咏叙为音乐主干,最终通过理解生命在自然、宇宙中循环往生的顿悟而超越死亡,进入永恒。马勒在全曲近结尾处所自由添加的诗句——“我心平静等待那时辰到临/春天降临,亲爱的大地/再次花开处处,绿草如茵/任何地方,永远永远/天涯尽处蓝光现”——这不正是“生生不息”的中国古老哲学理念的映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