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皇帝|作为一种方法的史景迁

中国皇帝|作为一种方法的史景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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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秋水/文

2005年冬 , 我逛到香港铜锣湾一家狭小的二楼书店 , 在密密麻麻的书架上随手抽出了《妇人王氏之死》 , 读完译者序和作者前言 , 就决定买下来 。 261页的书 , 定价260元(港币) , 打折后也要87元 。 那时内地同样厚薄的书 , 只要十几块 。 后来我才知道 , 作者史景迁(Jonathan D. Spence)是一位著名的历史学家、耶鲁大学历史系的教授 , 这一年 , 他还是美国历史学会的会长 。 但在翻开那本书的时刻 , 我确实对作者一无所知 , 完全是被这个奇妙的故事迷住了 。
伴随着首次到香港的新奇感 , 我很快读完了这本书 。
王氏的尸体整夜都躺在雪堆里 , 当她被人发现时 , 看起来就像活人一样:因为酷寒在她死去的脸颊上 , 保留住一份鲜活的颜色 。
故事的结尾犹如一部电影画面的定格 , 深深拓印在我的脑子里 。 穿着软底红棉睡鞋的妇人王氏 , 我并不陌生 。 哪怕三百多年过去了 , 北方的乡下 , 一个女性所面临的根本性的境遇 , 似乎改变也极小 。
《王氏之死》是史景迁最知名的作品之一 , 也是最富有争议的一部 。 他曾经说过自己写这部作品的缘由 。 在1960年代末 , 他正在写关于康熙的著作 。 17世纪下半叶 , 康熙作为中国皇帝 , 是全世界最有权力的人物之一 。 他很想知道 , 相对于那位高居龙椅之上的万民之主 , 那些生活在底层、在贫困和灾难面前不堪一击的普通农民 , 过着怎样的生活呢?一次偶然的机会 , 史景迁在英国剑桥图书馆中看到复印本《郯城县志》 。 在翻阅的过程中 , 他发现了一个没有名字的女性故事 , 她被无情杀害 , 但没有更多的细节 。 最终 , 他依靠一部县志、一份官僚回忆录和作家蒲松龄的短篇小说 , 构建了一个充斥着灾难、盗匪、刑案的底层社会 , 即便如此 , 承受着生存重压的民众 , 也不乏自己卑微的梦想 。
多年来 , 人们执着于评判史景迁如何在历史与文学的边界移动 。 这自然是一个有意思的话题 。 不过在《王氏之死》这个案例中 , 最终吸引我的是他的问题意识和变换的视角 。 在后来阅读他的其他作品时 , 这也是他显著的特色 。
他想知道同一时代 , 一位皇帝和一个乡下妇女的内心 , 如何与他们的生活互相塑造;他也关心在皇权游戏里 , 原本处于对立立场的两方 , 怎样“合谋”创造一段历史 。 在他的写作中 , 最核心的问题永远是人如何生存 , 他视之为“历史的本质” 。 故而他的问题意识指向的是立体化的过去 , 用他自己的话说 , “最具挑战性的是如何保持故事的平衡性” 。 20世纪后半叶以来盛行的主义、意识形态、阶级、种族、性别 , 各种文化批判都消隐不见 。
比如他在《王氏之死》里使用了短篇小说家蒲松龄的作品 。 蒲的故事里 , 是流浪汉、街头小贩、变戏法的、学道者这些在社会上处于底层的民众 , 他为他们编织奇异的梦幻经历 。 史景迁认为 , 蒲松龄是那个时代一些中国人的声音 , 他的小说里也充斥着暴力 , 他把这些嵌入到自己的故事里 , 使用近似蒙太奇的手法 , 为缺乏细节的的谋杀故事 , 增添了一个重要的内部视角 。 王氏女由此获得了“金身” , 从一位沉默的自然的人 , 成为了被记住的“历史的人” 。
史景迁相信他的故事自有其力量:“四十年后 , 人们仍在阅读我的书 , 这不是因为我的写作方式很时兴 , 而是因为我触碰了这些故事的本质 。 ”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 , 必须承认 , 他建立了一种历史写作的新范式 。 那就是以人为核心 , 关注人的生命存在感受 , 诸如好奇、焦虑、困惑 , 喜悦等 , 刻画对生命意义的追求;再以繁密的细节编织精巧的场景 , 辅之以无与伦比的想象力 , 在遗存下来的历史材料之间织成故事 , 偶尔有一些跳跃 , 两端也是史实的基柱;故事的前景和背景 , 裁剪得当 , 都融化于叙述之中;理论作为一种方法 , 而非观点 , 存在于脚注里 , 或者干脆隐藏不见 。 毕竟 , 说《王氏之死》是一部女性主义历史著作 , 也未尝不可 , 但他并没有在书中提到一句当时正盛行的观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