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林徽因散文:蛛丝与梅花( 二 )


此外年龄还有尺寸 , 一样是愁 , 却跃跃似喜 , 十六岁时的 , 微风零乱 , 不颓废 , 不空虚 , 巅着理想的脚充满希望 , 东方和西方却一样 。 人老了脉脉烟雨 , 愁吟或牢骚多折损诗的活泼 。 大家如香山 , 稼轩 , 东坡 , 放翁的白发华发 , 很少不梗在诗里 , 至少是令人不快 。 话说远了 , 刚说是惜花 , 东方老少都免不了这嗜好 , 这倒不论老的雪鬓曳杖 , 深闺里也就攒眉千度 。
最叫人惜的花是海棠一类的“春红” , 那样娇嫩明艳 , 开过了残红满地 , 太招惹同情和伤感 。 但在西方即使也有我们同样的花 , 也还缺乏我们的廊庑庭院 。 有了“庭院深深深几许”才有一种庭院里特有的情绪 。 如果李易安的“斜风细雨”底下不是“重门须闭”也就不“萧条”得那样深沉可爱;李后主的“终日谁来”也一样的别有寂寞滋味 。 看花更须庭院 , 常常琐在里面认识 , 不时还得有轩窗栏杆 , 给你一点凭藉 , 虽然也用不着十二栏杆倚遍 , 那么慵弱无聊 。
当然旧诗里伤愁太多:一首诗竟像一张美的证券 , 可以照着市价去兑现!所以庭花 , 乱红 , 黄昏 , 寂寞太滥 , 时常失却诚实 。 西洋诗 , 恋爱总站在前头 , 或是“忘掉” , 或是“记起” , 月是为爱 , 花也是为爱 , 只使全是真情 , 也未尝不太腻味 。 就以两边好的来讲 , 拿他们的月光同我们的月色比 , 似乎是月色滋味深长得多 。 花更不用说了;我们的花“不是预备采下缀成花球 , 或花冠献给恋人的” , 却是一树一树绰约的 , 个性的 , 自己立在情人的地位上接受恋歌的 。
所以未恋时的对象最自然的是花 , 不是因为花而起的感慨 , ——十六岁时无所谓感慨 , ——仅是刚说过的自觉解花的情绪 。 寄托在那清丽无语的上边 , 你心折它绝韵孤高 , 你为花动了感情 , 实说你同花恋爱 , 也未尝不可 , ——那惊讶狂喜也不减于初恋 。 还有那凝望 , 那沉思……
一根蛛丝!记忆也同一根蛛丝 , 搭在梅花上就由梅花枝上牵引出去 , 虽未织成密网 , 这诗意的前后 , 也就是相隔十几年的情绪的联络 。
午后的阳光仍然斜照 , 庭院阒然 , 离离疏影 , 房里窗棂和梅花依然伴和成为图案 , 两根蛛丝在冬天还可以算为奇迹 , 你望着它看 , 真有点像银 , 也有点像玻璃 , 偏偏那么斜挂在梅花的枝梢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