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新作快评|夏可君:王家新的写作之旅:现代汉诗的反向游离( 二 )


反向的写作 , 是诗 , 但也是短语化的“非诗”——这是汉诗绝对缺乏的反思性与元诗性 。
其格言的警句 , 压缩的时空 , 墓志铭一般的简洁 , 反转的智慧 , 戏剧动作的瞬间停顿 , 或者就是带着不可打破的光亮与阴影的“插入语” , 或者就是“一道带有概括性质的地平线” , 或者就是长长的防波堤在诗歌中留下的一个延长音 。 这些被孤寂与忍住所熬练的语句在内卷中让时间断裂 , 在太多的省略与太多的说出之间 , 深渊被照得更亮 , 语词的斜坡在陡峭中收住了下滑的冲力 , 甚至还带着旁注的谦卑解读与旁侧敲击的准确定音……
但它绝对是诗 , 只是不分行 , 或者只是需要重新排列 , 这是诗中之诗 , 是关于诗的诗 , 是真正的元诗写作 。 这里 , 需要简约指明的是 , 这不同于张枣的“元诗” , 而是更为富有悲剧的反思感与黑暗的穿透力 , 即 , 要以“反复的绝望的修剪声 , 代替所有清脆的鸟鸣”(《十月之诗》) , 要在这样的秩序中发现另一种诗意 , 要进入蛮荒的黑暗与威胁 , 在变暗的镜子中 , 把执拗的头颅指向黎明的那第一缕光明 , 无论这光明多么微弱 , 但绝不沉迷于镜子中自我的陶醉与幻觉的迷恋 。
无疑 , 如此的短语写作 , 与策兰的《逆光》以及夏尔的“片断” , 来自同一种的精神血脉 , 就是要在高度凝缩的语句中 , 把尚未愈合的隐秘伤口与即将来临的巨大疼痛 , 以极为克制的冷静思考 , 以旅行者的速度和加快的步伐 , 穿越庸常生活的视界 , 而带往音乐的骤然停顿时刻 , 倾听满世界延迟落下的雪 。 而其带有“旁注”的边缘谦卑姿态 , 又有着一个翻译家与评论家非比寻常的对于词语的敏感 , 把一种“非诗”的穿透力量与反转的悖论 , 带到了汉语诗歌中 , 这是中国古典诗歌与现代诗歌在根基上所缺乏的维度 , 没有此反思与反观的强度 , 汉语诗歌只能是青春的才情与技巧的炫耀 , 却无法抵达灵魂的晚境 。
王家新不时会回到这种写作状态 , 随后1992-1993年的《词语》 , 1993-1994年的《游动悬崖》 , 1999年《冬天的诗》 , 2000年《变暗的镜子》 , 2016-2017的《旁注之诗》与2018年的《狄欧根尼斯的灯笼——献给曼德尔施塔姆》 , 这些诗尽管分行 , 但其实也可以散文化 , 当然还有一些 , 比如《寒山颂》《这条街》与《在玉龙雪山下》 , 等等 , 也许有一天这些诗作可以单独结集 , 让我们看到王家新诗歌中那最为睿智与深沉的部分 。 每隔几年左右 , 诗人都要回到这种旁观与元诗的反向角度 , 重新审视诗歌的状态 , 审视自己的生活与时代的境况 , 没有此深度的反思 , 诗歌不可能走向自主与成熟 , 甚至走向晚岁状态 。 很多诗人写作的止步或者深度的缺乏 , 都是因为缺乏此决然的姿态 。 我甚至想说 , 此决绝的反向姿态 , 甚至可能来自楚文化的那种孤绝的彻底性 , 同时 , 也来自王家新从俄罗斯文学那里获得的一种坚韧的气质:“从死亡的方向往回看”——曼德尔施塔姆的一生就是逐渐被剥夺的一生 , 诗歌写作 , 不过是再次夺回从未活过的生命经验 , 它来自未来 , 通过被翻译的余存 , 通过未来诗人的再次回应 , 夺回诗歌自身的权力 , 无论它迟到多久 , 它一定会在未来的诗歌中获得确认 。 也许 , 在中国当代诗人中 , 没有人比王家新对此诗歌自身表达的尊严与自主的权力 , 有着更为直接与明确的信念表达 。
你可以说这是出生于1950年代的诗人或者文人共有的一种气质 , 他们对于俄罗斯文学与政治的紧张关系 , 乃至于对于“命运”有着骨子里的认同 , 而对于王家新 , 从帕斯捷尔纳克到《瓦雷金诺叙事曲》 , 从阿赫马托娃到茨维塔耶娃 , 从曼德尔施塔姆到布罗茨基 , 俄罗斯的诗歌与音乐 , 都有着一种民族性的叙事性 , 王家新的诗歌 , 从青春年代到如今 , 都带有一种叙事性 , 一种诗意的英雄主义气魄 , 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叙事性呢?对于此 , 我们还缺乏深入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