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规|人得有那么点趣味

“你这和尚 , 终日眼睁睁看什么 , 口巴巴说什么!”每当我活得俗气有余趣味不足 , 朋友程不二就会把王阳明这句禅语甩过来 。
“上了年纪了 , 诸事也不必强求了吧 。 ”我跟他打哈哈 。
“你看你 , 真是破山中贼易 , 破心中贼难 。 生命中每一种美好趣味的丧失 , 都意味着你活得很‘危险’ 。 ”程不二依然一脸严肃 , “更何况 , 你才多大 , 跟我玩这个老气横秋的!”
说实在的 , 我还真怵他的那股劲儿 。 程不二对待生活 , 那是相当认真 。 所以 , 每当这家伙站出来 , 居高临下地训导我的时候 , 我只能俯身倾耳 , 端肃恭听 。
我明白他的意思 , 他想表达 , 人一旦没有了趣味 , 就空剩一副皮囊 。
程不二总说 , 圣贤尚有所溺 , 况于你我乎?他的论据 , 永远是哲人王阳明 。 然后 , 总喜欢摇头晃脑地再背一遍王阳明的“五溺”:初溺于任侠之习 , 再溺于骑射之习 , 三溺于辞章之习 , 四溺于神仙之习 , 五溺于佛氏之习 。
以前 , 我和程不二为了看NBA总决赛 , 在商场蹭看赖着不走 , 被售货员白眼瞪过;也曾在一家小面馆 , 为了把一场球看完 , 一碗面条 , 愣是吃了三个小时 , 让老板加过五回汤 。 我不想让程不二历数这些“辉煌” , 我说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 , 不值得再提 。 他竟然一指自己白发间杂的脑袋朝我喊 , 现在怎么啦 , 现在我们也还年轻 ,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在这样强大的气势面前 , 我只好点头称是 。 人总得有那么一丢丢趣味 。 程不二总说 , 这是一个人活着的底线 。 我没敢把近一段时间 , 看一场自己最爱的足球赛都能睡半场这样残酷的事实呈现给他 。
我怕他揍我 。
朋友圆规 , 嗜茶 , 此生只向茶低头 , 刻一方“弄茶人自在”的印 , 见谁想给谁盖在脑门上 。 谁若不爱茶 , 圆规必哂之 , 还要吟上一句:“尔曹身与名俱灭 , 不废江河万古流 。 ”
圆规有一论调 , 趣味需境设 , 亦需境造 。 人想不想有趣味 , 取决于自己有没有“资格” 。 圆规说 , 有一出戏叫《林冲夜奔》 , 火烧草料场后 , 林冲被逼上梁山 , 你听他唱:“凉夜迢迢 , 奔走荒郊 , 怀揣着雪刃刀 , 行一步哎呀哭 , 哭号啕 , 急走羊肠去路遥 。 ”你说 , 这样的晚上 , 林冲的内心是什么感受 , 如此人生困境 , 何谈趣味!这和《世说新语》中那个“夜大雪 , 眠觉……因起彷徨 , 咏左思《招隐诗》 , 忽忆戴安道” , 于是“夜乘小舟就之 , 经宿方至 , 造门不前而返”的王子猷能一样吗?
王子猷夜雪访戴 , 有闲有钱有条件 , 自可得一段名士风流 。 圆规说 , 这雅趣 , 完全境设境造 , 差一点儿都不好玩转 。
程不二反驳 , 苏轼被贬黄州 , 有一天晚上 , “解衣欲睡 , 月色入户” , 于是到承天寺寻好友张怀民 , 就着皎洁的月光 , 不也欣然夜游了吗?一个被贬之人 , 寓居贬所 , 心情应该糟糕透顶 , 应无相宜之心境 , 不也一样自得风流吗?
重要的 , 不是外部世界给了你什么 , 而是你要给自己什么 。 糟糕的外部的环境 , 可能会对你设限 , 但从根本上改变不了一个人心中的雅 。
真正的雅者 , 是不会轻易被生活打败的 。 程不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 圣哲附体 , 脸上泛着得意的红光 。
我也不能闲着 , 赶紧以一段汪曾祺的故事附和 。 当年 , 他在张家口沽源县待过一段时间 。 沽源县有一个马铃薯研究站 , 他的主要工作是 , 给马铃薯画“图谱” 。 汪曾祺说 , 那时候 , 没有领导 , 不用开会 , 就他一个人 , 自己管自己 。 每天蹚着露水 , 到试验田摘几丛花 , 插在玻璃杯里 , 对着花描画 , 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 把一个马铃薯画完了 , 薯块再无用处 , 就随手埋进牛粪火里 , 烤一烤 , 吃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