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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学之路》
蒋寅 著
商务印书馆
2.批评化的诗史
批评化的诗史,意味着将卓越的艺术直觉落实在可分析的范围内。
所谓艺术直觉,包含两个方向:一是对语言的敏感,二是对人性的通脱认识。一般而言,对语言过分敏感的人,适合自己做诗人,不适合做批评家。文学研究者如果局限在单篇作品的辞藻、声律、句法、意脉的无休无止的钻研中,则只适合做一个传统意义上的选家、评点家,而没有资格成为现代学术意义上的批评家。蒋寅的艺术直觉更近乎批评家,而不太像诗人或评点家;他对语言固然有很高的敏感度,但不会形成聚精会神、孤芳自赏的局面,而是很从容地将欣赏成果纳入一个更大的价值框架中,即对人性的认识。
在《中国诗学之路》中,精神、意志、意识同样是高频出现的词汇,它们彰显了一种将诗人视作完整、独特同时自我意识极强的精神主体的批评视野。比如《过度修辞:李贺诗歌的艺术精神》一文,将李贺诗风的主要特色理解为“出于特定艺术意志制导的修辞策略”,而不是“感觉方式的自然呈现”。显然,当批评家的解释止步于“感觉方式”,就只能在默认某种生理上的命定论的前提下,陈列出一些具体诗例,做出一些零碎的分析。只有将着眼点从“感觉”移至“修辞”,才会使李贺的人格变得立体且自主,让他的“奇特”与“自我复制”得到理性化、系统性的解释。同样道理,《刘长卿与唐诗范式的演变》一文,对“思锐而才窄”之评语进行了富有“了解之同情”的检讨,认为刘长卿“是个自我意识极强、同时属于情绪强烈型的人”,“强烈的情绪化倾向导致写意性质,写意性质又带来程式化的特征”。他将刘诗的优劣之处以及文学史位置的分析出发点,锁定在一种强烈而自觉的人性特征上,由此得出系统性的解释。
或许正是因为对人性本身的兴趣有时会超过对艺术作品的兴趣,所以蒋寅撰写了一系列研究“心态史”或曰“精神史”的论文,其中对于人性的观照,会更直接也更通脱。他会用宽阔的心态审视古人的心迹与言行,于是时而极其悲悯,时而又相当苛刻;他又常抱有一种永恒性的视角,从而接通古今,究极人心。在他看来,“隐逸”可以是高贵与超越也可以是自欺欺人和有限的责任(《陶渊明隐逸的精神史意义》),“偷生”可以获得堂而皇之但需要反复论证的理由(《千古艰难唯一死》),“诗话”的写作居然包含诸多社会交际功能(《清诗话的写作方式及社会功能》),而“诗”本身又成为生命意义或崇高或平凡的寄托(《中国古代对诗歌之人生意义的理解》)。
文学的意义,归根结底是帮助我们认识人性的复杂,而文学研究如能揭示这种认识的必要性与可能性,那么研究本身也就成为珍贵的文学。在当今古典文学论文中,缺少优美的文笔反倒是次要的事情,而缺乏批评家的气度是真正致命的问题;敏锐人性观察的缺失,会让文学研究丧失价值判断的底气与志气,而脱离人性论的土壤、一味进行语言层面的艺术批评,又会使价值判断流于狭隘甚至主观。《中国诗学之路》中一段段议论纵横、性情充沛、博古通今的“诗史”,树立了批评家的典范。
蒋寅先生不仅以理论敏感与艺术直觉著称,还以文献考据见长。在“诗学”与“诗史”背后,是极为雄厚的资料储备。《中国诗学之路》对于清代文学批评资料的自如征引,尤见搜求之勤、功力之深。比如《古诗声调论的历史展开》《冯班与清代乐府观念的转向》,从资料占有到观点形成,都独辟蹊径。再如《在中国发现批评史》提到麓峰居士辑评《试帖仙样集裁诗十法》是细读文本的极致之作。程千帆先生“尝试着一种将批评建立在考据基础上的方法”之学术思路,在此书中得到了恢宏的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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