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臧棣:身陷现代物境的漩涡,通过植物抒写超越单调的物性( 二 )


反讽与赞美具体如何实现?以《芦笋丛书》开头几行为例:“从沸水里捞出它们,放进/洗好的盘子:这些芦笋/文静得就如同绿粉笔。/正如你猜想的:生活的黑板/还颠簸在路上,还要过几个小时/才会运到此地。”厨艺与诗艺的暗喻,绿色与诗情的共鸣,室内秩序与颠簸生活之间的错位,皆不必多说;运到此地的“生活”,很可能就是蔬菜生产批发基地的芦笋或其他植物。正是人类与绿色的分离,带来生活的颠簸。对“绿”如此这般的呈现,暗含着世界的失序与紧张。颠簸的生活紧随诗艺,缭绕着缺席的绿色,一种反讽式的赞美诗。
诗人$臧棣:身陷现代物境的漩涡,通过植物抒写超越单调的物性
文章插图
纪录片《种出个地球》(2012)剧照。
“不对称”的比喻
臧棣的诗有“强词夺理”的魅力,在植物主题的抒写中,这个特点尤为分明。除了诗人的风格原因,由植物展开的赞美或反讽所需的分寸感,也需要在大量的诗意磨合与练习中生成,这本身也象征了现代人与植物之间关系的暧昧。就某种意义而言,现代诗歌其实都是各维度或层面的世界观“磨炼”。在臧棣植物诗歌“磨炼”中,我们或可“归纳”出一些突出的修辞惯性,及其蕴藏的诗学启示。
臧棣常常制造失衡或不对称的比喻。一般情况下,喻体和本体之间,就像秤砣与被称量之物的关系,它们的重量通过秤杆刻度的调整而接近彼此,最后趋于平衡;换个比方,二者的关系正如潜望镜的两片主镜,它们上下其手,左右逢源,彼此反射映照,连通了人对事物的“观看”。臧棣往往故意打破本体与喻体之间的平衡,让某一方(通常是喻体)极度膨胀或增量,导致比喻的严重失衡,进而形成语义、语法或声音被“扭曲”或“摔碎”的效果。例如这样的诗句:“它们身上的绿叶/犹如人生如梦可以被斧子劈成两半”(《梭鱼草简史》);“叶子油绿得像是/你可以把它们搜集起来,直接放到爱人的脑袋下,充当枕头”(《紫金牛简史》);“而有一种自信仿佛源自/它们的味道在内行人看来也不输顶级的啤酒花”(《带刺的纪念,或葎草简史》)。
诗人$臧棣:身陷现代物境的漩涡,通过植物抒写超越单调的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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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种出个地球》(2012)剧照。
类似的“失衡”逻辑,在他非比喻的长句中也很常见。基本形态大致是:一个相对抽象的词,附加一个有情节或情景的句子。比如“偏爱阳光的注射/紫红的花瓣妖娆于有一个凡·高/还活在他画过的向日葵里”(《蜀葵入门》),“妖娆”通过后面的附句具体化。再比如,“山风稀释着雀叫,涌向/我们不可能比蝴蝶还失败”(《醉蝶花入门》)。“涌向”与附句之间的巨大断裂感,打乱了读者的意义预期。当然,这种故意的“失衡”,是基于诗人发明的大量美妙的平衡——比如“天空蓝得如同一脚刹车/踩进了深渊”(《蜜蜂花简史》),“世界的悬念轻浮于/小蜜蜂的小殷勤”(《尖山桃花观止》),都是非常奇特诱人的“平衡”;在臧棣写作里,“失衡”是对“平衡”的警醒,甚至是刻意破坏。平衡很可能意味着语义或诗意的凝固,“失衡”则是对日常语言及其凝固的意义堤防的彻底冲决。
臧棣发明了许多字词句的“异用”法,即充分利用语言某一个侧面——可能是意义、声音甚至字形,迅速踩下想象的油门,推动句子偏离意义的预设轨道。比如:“在我们内部凝结成/新的晶体,或新的警惕”(《野坝子蜜入门》),“神农山上仿佛只剩下神游”(《鹅耳枥丛书》),“定力不够的话,缥缈就会欺负缭绕,/用飘忽的云雾架空人生的虚无”(《窄门开花,或迷迭香简史》)。这类诗句在这本诗集中比比皆是。诗人黏合字词、组接句段的手段,引发词性变异,句法变形甚至拆解了语义,有些诗句甚至近乎“乱码”形态,却常常触发新语言想象,比如“头状花冠浑圆一个紫红色的可爱”(《刺蓟简史》)、“被剥夺微妙/被铲除:譬如水苋菜,观赏性不错,/但只要长错了地方,就是杂草”(《杂草人类学简史》)。“异用”语言的热情和欢乐,也大大拓宽了诗歌的互文可能性,增加了他诗意触发或弹跳的契机。比如,从众多西方诗人、哲学家和艺术家,到中国古代的、现当代作家的作品或相关元素,都成了臧棣发明互文的资源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