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钢琴师$文艺评论丨张宗子重读博尔赫斯:完美的责任是接受梦境( 二 )


海上钢琴师$文艺评论丨张宗子重读博尔赫斯:完美的责任是接受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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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服膺苏格兰哲学家贝克莱的说法,万物的客观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被感知,只有被感知的事物才是有意义的存在。因此,比起现实,博尔赫斯更看重幻想,看重梦和一切玄学的东西。既然一切都是我们的感知,那么,事物的确定性何在。说到底,我们自身的存在,以及我们认识的世界,不过像一场梦,正像庄子所说的,我们不知道是自己梦见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变成了我们。我们自以为从梦中醒来,很可能是从一重梦回到了另一重梦。庄子和列子说梦,穷尽了梦的可能性,但博尔赫斯硬是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通过梦创造真实。要理解博尔赫斯,短篇小说《圆形废墟》是一把钥匙。
著名的《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写一群人通过编纂百科全书虚构了一个的星球世界,举凡民族、历史、政治、宗教、文化、地理、物种、建筑、气候,等等,事无巨细,无不包揽。在特隆,万事万物皆“因人的思维而存在,因人的遗忘而消失,因人的幻想而产生。”更神奇的是,在小说结尾,这个纯属虚构的特隆世界竟然慢慢侵入地球,并改变了地球的现实。
同样的主题,《圆形废墟》比《特隆》更简洁,却也更深入,更具本质性。博尔赫斯的灵感来自卡罗尔·刘易斯的《爱丽斯镜中奇遇记》,在书中,双胞胎之一的蒂威多嘀嘲笑爱丽丝,说她不过国王梦中的东西,“如果他不再梦到你,你想你会在哪儿?哪儿也不在。你将消失,就像熄灭的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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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形废墟》里的魔法师在梦中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儿子,也是继承人。他到达圆形废墟后的唯一目的,就是不断地做梦,“要毫发不爽地梦见那个人,使之成为现实。”博尔赫斯以卡夫卡写《地洞》那样细致入微的细节,描写魔法师如何从一片混乱和虚无中创造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先是梦到一个环形剧场,“黑压压地坐满了不声不响的学生”,经过十天的授课,终于从中发现一个沉默忧郁的孩子,然后他把其他孩子解散,只留下这一个,开始把那孩子从一个朦胧的幻影转化为肉体的实在。他梦到孩子隐秘的心脏,然后是各个器官,不出一年,工作到达骨骼和眼睑,最后是最困难的毛发。
孩子肉体成形,他教他知识,让他熟悉现实,直到能够行动,能够替代他,去另一座荒废的庙宇。很快, 儿子成功了,人们开始传说他的这种神奇,包括毫发无伤地穿过火焰。
魔法师因此担心起来。他想,世上唯有以火的形式现身的神,知道他的儿子是个幻影,他担心儿子想到自己不怕火的特质,由此发现他自己“不过是一个幻影,不是人,而是另一个人的梦的投影,那该多么沮丧,多么困惑。”
博尔赫斯几乎终身未婚,只是在他去世那年,才和相伴多年的玛丽娅·儿玉办理了结婚手续,两个月后即去世了。博尔赫斯是爱情的彻底失败者,这其中既有性格的因素,也和他父亲在他年轻时带他去妓院进行性启蒙,结果导致他终生对性爱感到畏惧有关。也因此,博尔赫斯没有儿女。他对此的遗憾在文字这儿并无太多表露,但偶一涉及,则情不自禁,可见懊恨之深。在晚年之作《另一个人》里,七十多岁的博尔赫斯在剑桥的查尔斯河畔遇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经过交谈,发现这个年轻人正是几十年前的自己。小说写道:“我没有儿女,对这可怜的小伙子感到一种眷恋之情,觉得他比我亲生的儿子还亲切。”
其中的无限深情,令人想起同样终生未婚的英国散文家查尔斯.兰姆。兰姆在《梦中儿女》中细致入微地描写了他为假想的一儿一女讲述家中往事的情景。兰姆爱国一位姑娘爱丽丝,爱丽丝后来嫁给别人。兰姆梦想的那对儿女,正是爱丽丝所生。文章结尾,两个小孩子渐渐模糊,消隐于远处,作者仿佛听到他们说:“我们不是你的孩子,也不是爱丽丝的孩子,我们不过是梦中的幻觉……”文章到此,情不自禁,怅惘莫名。博尔赫斯肯定是更加心有戚戚的,他的相关作品,大概由此生发或受到启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