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王旭清| 我的外婆润花:“异乡人”还是“福命人”( 二 )


回家的路上 , 二表哥捏着点燃的香坐在后面 。 太阳出来了 。 香火的气息很快弥散开来 。 窗外擦身而过几个去接先人的年轻男子 。 也不知是感觉先人化身烟雾与我们同在还是怎么 , 三人一路都没有什么话 。 我忽然想起四五岁时 , 外公总是牵着我去寻两个哥哥 , 舅舅曾骑摩托带我下过相似的坡 。 一转眼 , 我们仨也已经是30左右的人了 。
可怜人还是福命人
说回润花 。 我之前认为 , 润花嫁到关中后的主要矛盾来自于没有为老杨生下儿子 。 老杨和小杨走后 , 润花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 。 作为女人 , 她没有给老杨家生下儿子 , 这是没有立命之本 。 作为老妇人 , 她没有丈夫撑腰儿子养老 , 这是没有安身之处 。 可是身为川妹儿 , 又念过几年书 , 润花骨子里就不信这套安身立命的礼法规矩 。 没生下儿子 , 那又怎样?失了儿子丈夫 , 日子就过不成了?
就这样 , 社会的预期和润花的实际反应之间构成了强烈的反差 。 在所有人都将润花当做一个“可怜人”的时候 , 润花偏偏不觉得自己可怜 。 她不哭不怨不自怜 , 也接不住别人怜她的话茬 , 反倒是在这些好意的、居高临下的“怜”中尝出了瞧不起和不被接纳的滋味 。 这种“误读”让润花变得反叛 , 也因此信了上帝 , 拼命追求平等与独立 。
异乡人|王旭清| 我的外婆润花:“异乡人”还是“福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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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异乡人》的故事里 , 强烈的文化碰撞让润花一直挣扎在夹缝中 。 事实上 , 关中的规矩 , 社会的预期 , 不会因为润花的不适应、不配合而改变丝毫 。 润花也不会因为自己的特立独行 , 就轻易获得社会的豁免 , 拿到进入“先人”世界的特殊门票 。 除了“可怜人” , 这个社会并没有给她留下其他的位置 。 她若不认 , 就只能做一个煎心的异乡人 。 上帝救不了她 。
所以 , 那时候的润花每每梦到先人 , 总是心神不宁 , 惶惶不可终日 。 尽管清醒的意识一遍遍告诉她儿子不能算是命根子 , 但潜意识却总是将先人召唤出来 , 在梦里责问她为什么没生儿子 , 次次都要让她变成弃妇 。 梦境将润花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张力放大 , 强行要她去面对那些她并不认可却反复伤害她以至于令她憎恶的社会身份 。
出乎意料的是 , 今年再次梦到先人 , 润花竟不闹心了 。 同我们讲起梦境时 , 她不仅丝毫没有惊惶和不安 , 沉重和忧心 , 还自顾自笑了起来 。 短短四年 , 润花这是怎么了?
一开始 , 我以为润花是服老了 。 随着身体机能不断下降 , 起身走路、做饭洗衣、与人沟通等等这些再小不过的事 , 都变得非常吃力 。 我以为润花是终于不得不学会低头、不逞强和不计较了 。 可没多久我就发现 , 改变更多的并不是润花 , 而是润花所处的环境 。
自从上次做完手术 , 润花一直独自生活在城中老爷子留下的房子里 。 时间一长 , 大院街坊又都熟络起来 , 过去的老姐妹常去看她 , 左邻右舍的老太太也总是会顺路去家里坐一坐 。 润花的屋子就这样成了老太太们的闲话集散地 。 正是在这个特殊的交往空间中 , 润花重建了自己的意义系统 , 修改了自己对环境的感知和认识 。
事实上 , 在与老姐妹们的闲话中 , 润花发现自己从一个“可怜人” , 变成了一个“福命人” 。 虽然她失了丈夫儿子 , 可这些好像不再那么重要 。 重要的是 , 在旁人眼里 , 她有三个孝顺女儿和出息的孙子外孙 , 还能自在独立地生活 , 着实令人羡慕 。 过去被可怜的人 , 变成了现在被羡慕的人 。 过去的命不好、克夫克子 , 变成了现在的享福命、要啥有啥 。 这是润花没想到的 , 也是她盼了一辈子的 。 她惊喜的发现 , 自己终于不必再自欺、躲避、斗争和怀疑了 , 她的确是幸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