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王旭清| 我的外婆润花:“异乡人”还是“福命人”( 三 )


异乡人|王旭清| 我的外婆润花:“异乡人”还是“福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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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 , 润花的改变其实来自于环境的悄然变化 。 城市中半生不熟的邻里关系、润花独立的居住空间、急剧变迁的关中社会、老太太们密集的闲话 , 这些因素综合在一起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
正因为润花在城里独居 , 才会有那么多老太太频繁登门 , 毫不遮掩地说道家长里短 。 也正是因为大家本就半生不熟 , 对方日子过得究竟是好是坏是惨是顺 , 其实不那么容易往心上放 。 哪怕是说话不注意 , 也没必要往心里去 。 更重要的是 , 关中近年来急剧的社会变迁直接改变了养老秩序 , 冲击了捆绑在“儿子”之上的一系列传统伦理 。 在过去 , 有儿子的妇人才能安身立命 , 才有养老保障 。 但现在 , 有儿子的老妇人反而过得有些凄惨——出力还不讨好 , 指望不上还受气 。 在这种形势下 , 如果哪个老人没有女儿 , 反而会惹得大家唏嘘可怜 。 也正是在这种形势下 , 润花成了人人羡慕的福命人——女儿多 , 又能独自生活 , 还可以无所顾忌的说话 , 好不自在!
时代的变化静悄悄
其实润花从来不傻 , 她知道关中人是怎么想的 , 在她看来无非是“重男轻女”“男尊女卑”“女人要有女人样子” 。 但她融不进去 , 学不来 , 也根本不认同 。 这几乎成为她五十年来全部痛苦的来源 。 即便上帝在润花清醒时勉强维持了生活秩序 , 但午夜梦回 , 她还是会被先人惊出一身冷汗 。
因为现实是 , 就算润花能用上帝给自己洗脑 , 也可以借口推脱掉所有世俗的责任和礼节 , 甚至一头扎入教友圈子 , 可是她该如何面对梦里忽现的先人?该如何处理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冷眼、可怜和欺负?又该如何劝自己相信耶和华爱她?
挣扎在矛盾中 , 骨折前的润花到哪里都不得安生 。 今天要回四川寻亲 , 明天要去广州找小女儿 , 后天又怕自己殁在外面灵魂不得安宁 , 说农村老家才是天堂 , 结果回了农村老家又很快把邻居和门子里的人得罪光 , 万般无奈进城生活又受不了单位职工的傲慢 , 看不惯职工家属的依附 , 也解不开大女儿给她留下的心结 。
这般不得安生 , 恰恰是因为润花找不到可以让她安生的地方 。 在关中 , 她只能是个可怜人 , 不管回村还是进城 , 都是这个待遇 , 但她不认 。 可是成都她回不去 , 女儿那里又“寄人篱下”“伤自尊” , 教会毕竟也不是家 , 她因此只能做一个四处折腾的异乡人 。
临近九旬 , 润花在旁人眼里从可怜人变成了福命人 。 之前可怜 , 是因为润花既没有给老杨家续上香火 , 又竟然老来丧偶失子 , 不仅没有进入“先人”伦理的资格 , 连最后的生活保障也没了 。 但现在润花有福 , 因祸得福 。 虽然无法获得先人庇佑 , 也没有儿子能靠 , 但现如今的世道 , 先人哪里真能庇佑?又有几个儿子靠得住?
这一变 , 润花彻底得了解脱 , 她可以不是可怜人 , 也不必勉强自己做个异乡人 , 而是能名正言顺当个福命人 。 关中这片土地终于接纳她了 。 这份姗姗来迟的接纳 , 让润花的言行神采大不像从前 。
最先变的是润花面对先人意象时的反应 。 尽管梦中的先人仍然在提醒润花没有尽侍奉 , 没有延续香火 , 但润花再也没有因此而坐卧不宁 。 因为梦只是一个梦 , 不会再被醒来后的现实验证和强化 。 而现实的松绑 , 让润花终于有了透气的机会 。 那些嫁到关中之后才强加在她身上的“先人”礼法 , 终于可以只被她当成一种不得不应付一下的风俗 。 现在的润花 , 是一个被人羡慕的享福老太太 。 梦到先人 , 不会再像过去那样让她文化适应失败的痛苦加倍 , 而是轻飘飘的 , 轻的可以让她当做笑话说给旁人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