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王旭清| 我的外婆润花:“异乡人”还是“福命人”( 四 )


跟着变的是润花的处世姿态 。 她不再终日将平等、独立、自由这些词挂在嘴上 , 反倒是开始絮叨“神就是爱 , 爱就是神” 。 这个微妙的变化 , 是作为福命人的润花在内心深处完成意义翻转的象征 。
从前的润花要平等、独立、自由 , 是因为她厌恶这个社会给予她的可怜人身份 , 却又没有其他出口 。 在城里 , 她感受到的是傲慢 。 在农村 , 她所遇到的是欺负 。 在女儿那里 , 她找不到被养着的理由 。 只有这些从上帝和教会那里习得的时髦概念 , 才能支撑她坚持不低头 。 也只有在这套概念里 , 她的一切行动才是自洽的 , 她的意义世界才不会崩塌 。
现在的润花不必如此苦苦支撑了 。 她有了退休金 , 在城里人面前一样说得起话 。 她有三个女儿尽孝 , 在农村人眼里简直是上辈子积了德 。 地位的改变让润花摆脱了弱者的心态 , 她不再与环境针锋相对 。 那些有关看不起和欺负她的人与事 , 终于不再刺痛她的自尊 , 惹得她暴跳如雷破口大骂 。 毕竟如今再对她不友好 , 定是出于嫉妒 。
异乡人|王旭清| 我的外婆润花:“异乡人”还是“福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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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如此 , 地位的反转让润花忍不住要炫耀 。 向每一个登门的老太太细数家底 , 展示女儿们的孝心和孙子外孙们的成绩 , 是每天都要上演的保留节目 。 筹谋着天气转暖后回农村老屋 , 也不过是为了让那些过去待她不好的人都看看 , 看看她现在的生活有多好 。 哪怕是我这个难得回去一趟的外孙女 , 都已经成了老太太们再熟悉不过的八卦对象 , 竟然连红线都牵了三四条 。
原来 , 润花已经不是那个爱折腾的老太太了 , 她不再总想着离开关中 , 而是开始计划怎么在关中安享晚年 。 她不再被关中刺痛 , 反倒是被吹捧得有点得意忘形 。
这些悄然发生的变化 , 让润花对自己的生活重新展开了思考 。 如果说 , 过去上帝是润花可以拿来与先人文化相对抗的信仰 , 而教会是能让她逃避现实的港湾 。 那么现在的上帝和教会 , 则是令她安然又超然于现实的一种特殊光环 。 借此 , 润花得以将自己与所有的不美好、不友善区分开 , 与和关中传统相关的一切责任和礼法剥离开 , 心安理得的享受着一种“文化特权” 。
在润花只能是可怜人的时候 , 上帝虽将她从世俗责任中摘了出来 , 并在精神上给了她安慰 , 可是她说服得了自己却改变不了别人 。 她凭什么就可以不完成人生任务 , 不承担伦理责任?又凭什么能享受女儿们的照顾而不觉得是在拖累儿女呢?就因为她信上帝?回答不了这些问题的润花无处可逃 。
而当润花成了福命人之后 , 没有人再计较她是不是用上帝做借口来卸掉身上的责任 , 也没人会认为女儿养老是件荒唐事 , 甚至连没心没肺口无遮拦的说话都成了福气 , 是性格好不自苦不操心的象征 。 润花因此终于可以给自己的行动一些合理的理由:
没生下儿子只是一件憾事 , 不供奉先人是因为她已经是神的儿女 。 说自己想说的话 , 唱自己想唱的歌 , 高高兴兴地过每一天 , 是因为她作为神的儿女 , 要将爱与快乐奉献给人间 。 而接受女儿们的照料 , 则是上帝的安排 , 是神爱她的显灵 。 她因此感谢上帝 , 却从不会感谢女儿 。 同时也正是因为有上帝 , 她才不会因过去而对女儿们感到亏欠 , 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她们对她单向的付出 。
更神奇的是 , 润花开始回答终极问题了 。

她说:“人来这世上 , 就是来了心愿的 。 ”
我问:“你有啥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