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王旭清| 我的外婆润花:“异乡人”还是“福命人”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王旭清】
2018年的回乡记《异乡人》 , 讲述了我的外婆润花从成都嫁来关中后发生的许多故事 。 在那次的叙事中 , 润花与关中磨合五十多年 , 仍然无法摆脱文化矛盾带给她的疑惑和痛苦 。
我在结尾处说:“润花在关中过了大半辈子 , 却从来没有真正进入关中人的世界 。 她一直努力争取被关中社会认可 , 却总是不能如愿 。 这不是最残酷的 , 真正残酷的是关中她进不来 , 成都她也回不去 , 她成了这世上的异乡人 。 即使遇到了上帝 , 上帝也并没有拯救她 , 她依然要真实地活在夹缝中 , 活在疑问里 。 这就是润花——既不是关中人、也不是成都人、既不是城里人、也不是农村人 , 她是个异乡人 。 ”
时隔四年 , 润花87岁了 , 她的故事发生了变化 。 四年前 , 没有了丈夫和儿子的润花即便心比天高战天斗地 , 还是会在面对不接纳她的关中时伤心惊惶、疑虑不安 。 而四年后 , 润花的愁容没有了 , 疑问也化无了 , 那些困扰她五十多年的东西 , 就这么突然烟消云散了 。 润花再没有向我求证她的幸福 , 而是常常喜不自胜 , 拉着我反复诉说她的幸福与满足 。
我忽然发觉 , 润花不再是我之前所认识到的那个异乡人了 。 尽管她的身上仍然集合着各种矛盾 , 但矛盾没有再撕扯她 , 而是开始被某种福报超度 , 以至于将她托向了心安的彼岸 。
润花的梦
年根上 , 润花急着喊孙子回家 , 让他快些去接先人 。 因为她又做梦了 。
“我梦见你伯(润花丈夫的大哥) , 拄着个拐杖 , 把地板敲得咚咚响 , 说怎么没有给他供饭 , 还没有鸡蛋 。 梦见你爷(润花丈夫) , 领着个大肚子的女人回来 , 说要和我离婚 。 我不肯 , 他一把把我推开 , 我就掉到旁边的水沟里 , 废了好大劲才爬出来 。 ”
说来奇怪 , 逢年过节 , 润花总会梦到“先人” 。 一梦到 , 她便要叫孙子或者大女儿去坟上 , 或者把先人请回家 , 或者给先人烧纸上香 。 今年也不例外 。 对润花来说 , 先人好像变成了某种象征 , 即使她白天过得再怎么潇洒自在 , “先人”还是会潜伏在梦中 , 次次将她推入水中 。 润花信了上帝 , 不能去坟上 , 也不能按关中的规矩供奉先人 。 每每孙子或者大女儿替她安抚了先人 , 她才能睡个囫囵觉 。
今年恰好我在家 , 便要与两位表哥同去“请先人” 。 我从没请过先人 , 一是女子本不能去请 , 二是条件也不允许 。 好在现在规矩没那么严 , 我才得了机会 。 出发前 , 润花特意拿了把笤帚让我带着 , 说是打扫老屋门前院后时不用借旁人的 。 我听了觉得好笑 , 不就是个笤帚 , 何至于此?但润花执意要我带着 , 我也就带着上了车 。
在老屋贴春联时 , 我与大表哥说笑 。 说姥姥非让我带个笤帚来 , 说是不用借别人的 。 大表哥听了没理会我 , 只是说上次他同舅妈来打扫屋子 , 想找邻家借笤帚 , 结果竟没有一家愿意借他 。 “这村里的人就是这” 。 我这才发觉自己的可笑 。
异乡人|王旭清| 我的外婆润花:“异乡人”还是“福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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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们去请先人 , 快到坟上时 , 二表哥对我说:“等会儿你别下车 。 ”我应声答应 。 他可能以为我没听明白 , 又补充说 , 女子不能去的 。 是的 , 女子不能去 , 更何况我还是外孙女 。 其实 , 自从外公去世 , 我就再没有去过他坟头 。 算来竟然已有十七八年 。 我看着两个哥哥带着香烛下车 , 身影消失在冬日黄土塬上的树林子里 , 竟一时红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