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景凯旋: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三 )


中国新闻周刊:有一种观点认为 , 中国文学相对而言缺乏世界性 , 中国文化缺少对超越性和反思性的追寻与诘问 。 横跨东欧文学和中国古代文学 , 你又是怎么看待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之林中的位置和意义的?
景凯旋:我不能轻易地说中国文学缺乏世界性 。 首先“世界性”的内涵就很难有共识 , 尽管歌德在19世纪就提出“世界文学”的概念 , 迄今为止的各国文学仍是基于自身国家或族群的历史文化背景 。 普鲁斯特是世界文学大师 , 他作品的“世界性”是什么?所以相较于“世界性” , 我宁愿用“人类性”这个词 , 人类的就是世界的 。 正如我书中所写 , 中国文学是有人类性的 。
但是 , 我同意这样的说法 , 即中国文化缺少超越性和反思性 , 原因在于强烈的实用理性和此世情怀 。 大体上说 , 中国古代诗歌的美感是通过“忘我”来实现的 , 无论是庄子“吾丧我” , 还是禅宗的“无住” , 都是一种物我合一 , 不是无求于外的追求 , 因此中国文学总体上缺少对现实的反抗精神 。 而西方文学的美感却是通过“自我”与外在世界的对抗来实现的 , 在宗教祛魅后 , 西方人用一种英雄主义来代替拯救 , 产生了普罗米修斯-浮士德的反抗精神 , 在背后仍然是一种超越现实的动力 。 更深刻地说 , 近代西方精神是从耶路撒冷转向雅典 , 自尼采始 , 古希腊的悲剧精神再一次得到重视和表现 , 悲剧就是超越性 , 而这是中国本土文化所没有的 。
超越性与经验性是人类生活的两个维度 , 这不是一个二选一的问题 , 而是一个平衡的问题 。 完全排斥经验性会陷入乌托邦主义 , 完全排斥超越性会变得犬儒主义 。 此外 , 说到文学的“世界性” , 我想这也是一个从现代性出发提出的问题 , 而现代性是由西方发起的 , 中国古代文学是农耕时代的产物 , 它并不能回答现代的问题 , 但它的某些精神代表了永恒的“人类性” , 可以给我们反思现代性的弊端带来某种启发 。 不仅是中国 , 在今天 , 重温古典传统可能是个世界性的课题 , 以便我们从物质主义的牢笼中挣脱出来 。
中国新闻周刊:不可回避的是 , 现代社会是在启蒙时代之后的西方文明基础上不断演进而来的 , 并且仍在产生着新的变化和形态 。 那么生活在此刻 , 我们的传统究竟在多大程度、在何种层面上仍能具备活性的意义?背负着厚重历史和惯性主体意识的我们 , 又该以怎样的方式才能有效地面对现代性与未来世界?
景凯旋:这是一个好问题 , 中国是一个后发现代国家 , 由于加入全球化 , 短时间内走完了西方几百年的历程 , 今天的社会既有现代的因素 , 也有前现代和后现代的因素 。 因此 , 当代人面临的问题不仅是如何看待中西之别 , 还有如何看待古今之别 。 中国需要现代化 , 就需要了解世界 , 尤其是了解西方 , 这不是我个人的看法 , 从徐继畲、严复、梁启超 , 到胡适、鲁迅 , 这些近代思想先贤都提倡向西方学习 , 即使中国今天富强了 , 也不能因此排斥世界优秀文化 , 否则我们将面临倒退 。 我赞同这样的观点 , 不要从中国看世界 , 而要从世界看中国 。
另一方面 , 当年新文化运动的全盘性反传统是有偏差的 , 尤其是对儒家的全盘否定 , 却放过了法家和道家的消极一面 。 现代性是个复杂多面的概念 , 从现代伊始 , 西方的哲学家、文学家就不断对此展开批判 , 特别是科学理性和商业市场带来的价值失落和文化矛盾 。 而东欧作家的现代性批判有着独特的视角 , 并试图回到自己本土的传统去寻找答案 , 这让我能更深入地看待中国的古今之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