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理解母亲的开始

大约是受到“物哀”文化的影响 , 宫本辉的小说是极淡的 。 在他笔下 , 很难找到刻意的情感宣泄 , 一切都是内敛的、克制的 。 就像溪流 , 总是不急不缓地淌过山间 , 不带有一丝波澜 。 这种克制 , 与宫本辉多年秉持的写作观有着莫大的关联 。 在他看来 , 写作固然很辛苦 , 但若是在作品中“不小心”流露出作家的辛苦 , 小说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
【写作|理解母亲的开始】短篇小说集《烧船》即是如此 。 彼时 , 宫本辉的母亲刚刚去世 。 他把自己对至亲的思念 , 一滴不漏地写进故事 。 这样的故事本该是悲哀的 , 带着难以抑制的伤痛 , 但在宫本辉这里 , 却是静默的、淡定的 , 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 比如《浮月》一篇 。 小说中 , 中年男子“我”在外旅行 , 与旅馆老板中先生相约于中秋节出海赏月 。 当天夜里 , 就像“我”希望的那样 , 四吨重的钓船徐徐开动 , “离开月色中的港湾 , 往西边的海上驶去” 。
船上有酒有菜 。 好客的中先生把清晨钓来的笠子鱼做成薄切刺身 , 端了上来 。 “我们喝着酒 , 把笠子鱼刺身当下酒菜 , 蘸着酱油吃煮好的鱼肝 。 ”很快 , 随着航行的深入 , 天边出现了一轮皎洁的满月 。 它的影子浅浅地浮在水中 , “甚至比天空中的那个月亮还要大” 。 这当然称得上是绝美的景致了 。 但就算这样 , “我”还是不能从繁琐的日常事务中抽身而出 , 毫无挂碍地欣赏眼前的美景 。
此时 ,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卧病在床的母亲 。 春天 , 她因为脑梗住院 。 半年后 , 病情不仅没有减轻 , 反而越来越重 。 如今 , 她意识淡漠 , 情绪失控 , 再也无法清楚地想起“我”的名字 。 然而 , 与大多数耽于事业的成年人一样 , 如果不是母亲重病在床 , “我”未必会想要了解她的过去 。 由此 , 就像开始了一场盛大的内心戏 , “我”在记忆中反复搜索曾经与她共度的时光 , 却只依稀记得一两件童年往事 。
那时候 , 母亲还很年轻 , 她脸颊尖尖 , 面色苍白 。 某一天 , 她拉着“我”的手 , 带“我”去照相馆拍照 。 这是多么值得怀念的时光 。 只是时过境迁 , 如今的她年过八旬 , 记忆衰退 , 再也不能告诉“我”她曾经有过的故事 。 这怎能不令人伤感?想来 , 写到这里 , 宫本辉也不免有了一点感伤 。 不过 , 他并没有改变初衷 , 任由故事在悲伤中徘徊 。 相反 , 内心越是焦灼 , 越是难以抑制 , 语气越是内敛 , 越是云淡风轻 。
于是 , 就有了这样的一幕 。 “我”远远地望着水里的月影 , 竟然忘了空中的满月 。 这个在夜晚海面倒映着的月亮 , 渐渐幻化成母亲的样子 。 “我”伸出手去 , 想要触摸她的面庞 , 却发现就算拼尽全力 , 也未必能够达成所愿 , 更别说想要挽留她匆匆逝去的生命——“我”和母亲的距离 , 就像水中的月亮 。 它远远地漂在海面 , 随着波浪一起一伏 , 看起来这么近 , 实际上那么远 , “无论怎么靠近 , 距离都不会缩短” 。
毫无疑问 , 这是郁积在“我”心里的愧疚 , 也是宫本辉的真情实感 。 他很清楚 , 身为儿子的他并不比其他人做得更好 。 成年后 , 他忙于写作 , 与年老的母亲渐行渐远 , 再也不能像儿时那样亲密无间 。 还好 , 他是作家 , 可以用手中的笔表达他对亲人的思念 。 而《烧船》中随处可见的淡然 , 除了传递出他对生命本身的尊重 , 也是他认识母亲、理解母亲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