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慧|庆山-安妮宝贝:过尽千帆,一意孤行( 五 )


庆山曾言 , “改变外界很难 , 你能做的是改变对外界的心态 , 起码让自己平静坚强一些 , 在生活中发掘美好意义 。 ”而她关注的主题 , 是个体的跋涉、自省和自我完善 , “这并不是什么小情小绪 , 而是真正地去关注我们自己和他人的心灵质地 , 而不是选择粗率潦草地隐没在一个集体里 。 ”由此可知 , 面对艰难的人世 , 庆山的追求是自我人格上的高洁 , 与浑浊的外界保持距离 。
然而 , 这种个体人格的高洁 , 究竟会走向何种道路呢?李劼对此有过分析 , “这种高洁由于近乎一尘不染的理想化而决定了他们的人格构建不是开放型的伸展而是封闭型的孤芳自赏 , 即通过修身养性的自我调节趋于一片深沉而空旷的明净境界 。 ”
虽然这种追求确实有着强大的自我生成、自我抚慰的作用 , 但是“因为这种人格构建由于一种超凡入圣的高洁 , 很容易走向神圣化境地 , 而使自我归于一片悄然泯灭的圆寂 , 把自我完善变成漠视一切的自我满足 , 从而从另一个侧面把人道主义推向宗教化 。 ”
在此引用不少《文学是人学新论》的文字 , 只是想提供庆山在《一切境》这条写作脉络上体现出“个体修行”作为人生课题背后的本质导向 。 如此“个体修行”的道路 , 且不论它是否会如李劼所言形成“文化心理上的定势化” , 但它的结构无疑是私人的、封闭的 。
《一切境》中的个体修行 , 局限性究竟在哪里?在我看来 , 正如书中破天荒摘录读者许多赞美文字的行为让人错愕一样 , 这种尴尬从表面看 , 是读者认为作者“ 自恋、精神炫耀、自我标榜 ”的批评 , 究其实质 , 也许是因为 , 庆山始终自矜 , 不舍得交付 , 因而不彻底 。 无论是精神修行 , 还是俗世跋涉 , 不能一条路走到黑 。 有时弃绝过往太过迅疾 , 有时听见“视山河大地已无丝毫过患”这样的话就能让她热泪盈眶 , 有时又说“餐桌边闪过一念 , 人应该尽情地洒脱地活着 , 哪怕早早死了……”
但是 , 这种自矜的私人话语空间 , 无论其内部正在经历多么剧烈的摇摆和修正 , 因其封闭性的本质 , 会天然地排斥来自外界的质疑和攻击 。 不幸的是 , 对庆山的攻击中 , 有许多源自读者的心魔 , 被放大的羞耻感、愤怒、嫉妒和恨意 , 也有许多别有用意的戾气和语言暴力 , 世间确实险恶 , 人与人的确难以相通 。 但是 , 把孩子和洗澡水一起倒掉 , 关闭批评通道的同时 , 也把希望和联结关在了门外 。 真诚的读者提出的真实的批评 , 这些真的会损坏修行吗?
一本屏蔽质疑的日常传道书 , 事实上已经弃绝了文学 , 沿着灵性探索之路走向人迹罕见之地 。 一路上庆山丢失了大量读者 , 这似乎是她主动过滤的结果 。 自甘边缘 , 本就如人饮水 , 冷暖自知 , 但吊诡的是 , 这条被揭示出来的道路 , 让作为读者的我心生疑窦 。
《一切境》中大段语义反复的日常感悟 , 庆山花了许多篇幅阐述“ 突破二元对立是基本常识”这个观念 , 然而文中诸多自相矛盾的表达 , 透露的却是把日常生活和个体修行二元对立的潜意识 。 站在此岸 , 强烈向往彼岸的境地 , 厌弃此岸的浑浊 , 却贪恋此岸的色香声味 。
其实 , 俗世生活和个体修行并非二元对立 , 《一切境》的局限 , 恰恰在于看不到个体修行的多样性可能 , 看不到平凡生活中各种各样的英雄 。 美国心理学家菲利普·津巴多有一个叫作“每日英雄(Everyday Hero)”的著名理论 , 提倡普通人不断反思 , “如何改变一些生活中的缺陷 , 让他们的家庭更和谐、学校更完善、社区更宜人 。 ”津巴多举例说明的有在种族隔离的公交车上拒绝给白人乘客让座的美国第一民权女士罗莎·帕克斯 , 以及2008年汶川地震时两次冲进坍塌教室中营救被困同学的9岁男孩林浩 , 可见这样的“每日英雄”依然需要普通人不普通的勇气 , 要求个体不脱离与环境的联系 , 并且对改善周围环境具有热烈的意志 , 这无疑和庆山一直想获得的避世感大相径庭 。 然而 , 谁能说 , 远离浊世的修行和拯救日常中的不义 , 后者在灵魂上就会比前者更浑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