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纪霖再谈“五四”:世界主义的文明比较遮蔽了中国本土文化的主体性

采访人员 | 实习采访人员 林柳逸
编辑 | 林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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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以赛亚·伯林关于“启蒙”的说法 , 对于像德国、俄国和中国这样的“被启蒙”国家而言 , 启蒙实际上具有“文明自觉”与“文化自觉”这两重含义 。 启蒙意味着融入以18世纪英法为代表的西欧普世文明 , 然而 , 这个文明并非本民族自身文化传统的自然延续 , 而是异己的、拿来的 。 文明是外来的 , 而文化则是本土的、自身的 , 这就生发了文化与文明之间的紧张与对抗 。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史学家许纪霖认为 , 在中国近代的思想史发展进程中 , “文明自觉”与“文化自觉”之间始终存在着内在的紧张 。 一方面 , “文明自觉”要求主体向18世纪西欧文明的普世性靠拢 , 对强调人之理性的英法启蒙运动做出正面的回应 。 另一方面 , “文化自觉”又要求“被启蒙者”坚守自身的民族特殊性 , 发现自身文化的独特价值 , 以本土文化的民族性对抗西欧启蒙文明的普世性 。
许纪霖将五四新文化运动视为一次“文明的自觉” 。 在救亡图存的文化论战中 , 本土派与西化派都立足于普世的人类立场 , 比较中西文明之优劣 , 试图在人类文明发展的整体趋势中 , 寻找中国文化的未来出路 。 然而 , “文化的自觉”却在论战的浪潮中被遮蔽与淹没:什么才是属于中国人的文化认同?中国文化有没有自己的主体性?五四运动已过去百年有余 , 但“文明自觉”与“文化自觉”之间的平衡问题依然悬而未决 。 日前 , 在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主办的“天人讲堂”中 , 许纪霖再度将这一重建中国文化主体性的核心议题抛诸公众视野 。
走向近代:文明与文化的位移与撕裂
许纪霖认为 , 作为“被启蒙”的国家 , 在走向近代的过程中 , 中国与德国的历史具有高度的相似性 。 虽然启蒙运动发生在18世纪的法国和苏格兰 , 但美国学者詹姆斯·施密特却指出:“‘什么是启蒙’这个问题 , 独一无二地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德国问题 。 ”对于英法而言 , 启蒙是从宗教蒙昧步入理性文明的“走出洞穴”的过程 , 它意味着人以自身的理性代替上帝 , 成为历史的决策者 , 意味着人类主体性的觉醒 。 许纪霖认为 , “何为启蒙”对于英法而言不成为一个问题 , 因为在英国和法国 , 文化与文明具有同一性:启蒙运动所倡导的普世的现代文明 , 是英法自身民族文化的自然延展 , 对普世文明的认同 , 也意味着对民族文化主体性的认同 。 而在近代德语中 , 文明(Zivilisation)意味着属于全人类共同的价值或本质 , 而文化(Kultur)则强调民族之间的差异和族群各自的特征 。 许纪霖由此认为 , 与“文明”一词所暗含的普世性不同 , “文化”指的不是抽象的“人”的存在价值 , 而是某些特定的民族或族群所创造的价值 。 对于像德国和中国这样的近代文明的接收者而言 , 文明和文化并不具有同一性 , 启蒙因而具有了“文明”与“文化”之间内在的紧张性 。
在讲座中 , 许纪霖进一步解释了文明与文化的主体在历史发展中的“位移”:古中国文明作为世界的轴心文明之一 , 曾经构成了东亚世界的普世文明 , 古代中国既是自身民族文化的主体 , 又是世界文明的主体 , 因而文明认同与文化认同曾经具有同构性 。 然而 , 到了帝制晚期 , 在鸦片战争之后“走向近代”的过程中 , 中国文化被以英法为代表的西欧文明赶下了世界文明的宝座 , 沦为了地方主义的文化 。 因此 , “近代以后 , 对于中国而言 , 文明的主体和文化的主体发生了历史性的错位 。 天下主义的普世文明就此沦落 , 原本合一的文明认同与文化认同之间开始撕裂 。 这即是百年以来启蒙困境的滥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