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滨口时刻:我们为何都带着创伤生活( 三 )


从事演员职业的家福在生活中是不是也在有意无意地戴着面具 , 他真实的自我与演技中的自我是不是早已不可剥离 , 而且因此伤害了音 , 伤害了他们二十年的婚姻?从来都本色做人、普普通通的渡利此时成了一面镜子 , 把家福站在自己这边的困惑照出了另一面 。 只是作为读者的我们没想到 , 演员和表演能够被村上赋予如此精微又微妙的含义 , “受害者”家福于是也并不显得那么无辜了 。
生活的真与假、虚与实 , 人的本色与面具 , 施害者与受害者 , 爱与恨于是都来到了边界模糊的地带 。 而村上对此早有思辨性的认知:“越是接近事物的边缘 , 质的差别越难以分辨 。 ”于是 , 他一方面不断书写孤独 , 一方面又执着于“连接” , 人与人的连接 , 人与生活的连接 , 活着与死亡的连接 , 爱与恨的连接等等 。 正如日本诗人吉野弘在诗里表达的人类观:“生命自有缺陷 , 需要他人来填满” 。
当然 , 滨口对这些进行了创造性地改变 。 小说中因癌症去世的音 , 在电影中变成了突发脑溢血 , 如此一来就给家福戴上了良心的枷锁——因为他不敢直面音的背叛和两个人的断裂 , 拖延着不肯回家 , 耽误了音的救治 。 同样 , 这也给他的“治愈”带来了更大的难度 , 埋下了更大戏剧冲突的伏笔 。
电影中音讲的故事 , 全部在小说《山鲁佐德》中 。 不知因何原因被软禁的羽原 , 每周接受拥有护士资格证的山鲁佐德的生活援助 。 山鲁佐德自然是化名 , 只因为这个女士如《一千零一夜》的主人公一般 , 喜欢事后讲故事 。 三十五岁的她讲自己十七岁的亲历 , 一种如发烧般病态的爱 。 羽原完全被吸引 , 于是他每周对她的期盼就带上了另外一种意味:他在等待一个爱情故事的结局 。 小说最魅惑妖冶的部分 , 也毫无悬念地成了电影中最让人难以忘怀的意象——山鲁佐德关于自己前世是七腮鳗的描述:没有上下颚的七腮鳗用吸盘样的嘴吸在石头上 , 倒立在深深的湖底 , 如水草般摇摆 。 借此 , 它们吃掉鳟鱼 , 躲过天敌 , 对深潜的它们而言 , 再凶恶的鸟都如蓝天上的流云飘过 , “我们是安全的” 。 小说中这样的讲述多么治愈!
而《木野》中 , 因撞见妻子偷情而离婚的男人木野 , 表面看去波澜不惊 , 其实不断在为委屈和伤害寻找出口 , 学习忘记和宽恕 , 寻求自我治愈 。 他在晦暗小屋中借着小雨流下的泪水 , 与家福借着眼药水流下的泪水一样 , 是弱者最痛最无助 , 也最治愈的时刻 。
村上春树着迷于生命、死亡、记忆与日常生活的纠缠 , 着迷于自我救赎和活着的意义 。 他捕捉孤独、无奈、厌倦等等现代都市的主流情绪 , 擅长讲普通人 , 尤其是软弱者的日常创伤和自我磨损 。 他充分体会这个既不能使人幸福 , 又不肯轻易放人离开的现实世界 , 也不放过生活中任何一股细小的暖流和生命个体点滴的坚忍 。 他几乎所有的作品都在思考 , 所谓“我” , 究竟为何物 。 于是 , 即使他写到死 , 也是为了发现无意义却真实丰富的“生” , 广阔又痛切 。
“自我”的确立和追寻 , 似乎是青春期永远的痛点、文艺青年永远的痛点 。 在中年气息或者中产气息中 , “我”早已被放弃 。 所以 , 即便家福已经四十七岁 , 气质上依然是稚气未脱的孩子;在二十三岁的渡利面前 , 他仿佛还天真 , 需要被拥抱、被保护 。 仔细想来 , 村上对创伤的敏感 , 对自我的重视 , 的确一直带着鲜明的青春气息 , 这或许也是他在全世界赢得了大量读者 , 又陪跑诺贝尔奖多年的原因 。 他是受欢迎的 , 但又是缺乏某种厚重感和芜杂感的 。 成熟的文学毕竟不能雨过天就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