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滨口时刻:我们为何都带着创伤生活( 五 )


滨口在《驾驶我的车》中借家福之口说出了他对契诃夫的感受:“契诃夫的文本让我恐惧 , 它们拽出了我所不愿面对的、真正的自我 。 我无处可逃 。 ”他在采访中又说:“《万尼亚舅舅》打动我的很关键的一点是 , 它提出了一个问题:人应该如何寻求希望呢?契诃夫给出的答案是:劳作 。 ”
契诃夫笔下的人物都带有某种深深的绝望 , 他们知道 , 自己生活一天 , 痛苦就存在一天 。 那如何克服痛苦呢?唯有劳作 。 一如电影中反复出现了两遍的索尼雅的台词 , 她对万尼亚舅舅的劝慰:第一遍是音的录音 , 在车里播放;第二遍是哑女饰演的索尼雅无声的结尾 , 在舞台字幕上呈现 。 滨口冒着拖沓冗赘的风险 , 给了契诃夫太长的时间 , 一如契诃夫给自己的人物大段的独白和停顿 , 让他们自由表达一样 。 与小说中的简洁不一样 , 戏剧中的契诃夫想让人充分进行自我展露 , 想让他们获得生活中找不到的自由 , 哪怕片刻也好 。 如此说来 , 三个小时电影中的自由时刻 , 跟漫长的一生比起来 , 又怎能算长啊!如此说来 , 虽然隔着一个多世纪 , 但家福和万尼亚舅舅还真是血肉相连啊!
村上春树在另一个长篇小说《舞!舞!舞!》中 , 也曾借着“羊男”的口说:尽管此岸的世界处处不尽如人意 , 然而 , 彼岸的世界也不令人向往 , 因为那个世界依然是“活着”的 , 而且太暗、太大、太冷 , 所以 , 与其向往死亡之后的宁静 , 不如“披着羊皮活在世界上” , “跳舞 , 不停地跳舞 。 只要音乐没停 , 就不停地跳下去” 。
劳作 , 契诃夫时代朴素的生命价值观;跟着音乐跳舞 , 现代都市病的治愈之道 。 在滨口这里 , 二者融汇成了两个孤独人的雪中拥抱 , 车中陪伴和勇敢地角色扮演——高槻因故意杀人不能饰演万尼亚舅舅之后 , 家福责无旁贷 。 家福成了高槻的替身 , 高槻也有万尼亚舅舅的气质 , 这电影实在是处处玄机 , 处处伏笔 。
其实 , 除了索尼雅 , 《万尼亚舅舅》中还有一个人物更有光彩 , 那就是医生阿斯特罗夫 。 他爱上了教授的妻子 , 也被索尼雅所爱 。 与其他人带着精神危机的人格残缺相比 , 他已经靠着爱在自我克服危机 , 自我弥补残缺 。 他在深夜的森林里寻找光亮 , 向往人与人、人与大自然之间的天真、纯洁和坦白;他虽然自知找不到理想的爱 , 教授妻子远远不是他的理想型 , 但仍会被美吸引 , 对真正的美一往情深 。 可惜 , 电影里几乎没有他 。
据说 , 契诃夫最讨厌别人说他是悲观主义者 , 尽管他写了那么多小人物的危机和创伤 , 困苦和牢笼 。 他不信宗教 , 只相信美好的生活、本真的人性 , 所以他能写出庸俗的喜感、日常的诗意 , 这是他的“乐观主义” 。 我想这也是他至今不朽的原因所在 , 似乎也是眼睛几乎长在头顶的天才纳博科夫奉他为偶像的原因所在 。 纳博科夫从契诃夫的灰暗色调中读出了从容的、微妙的幽默感 , 读出了一种美妙的自然法则 , 即“最软弱的人得以幸存” 。
【舅舅|滨口时刻:我们为何都带着创伤生活】多么美好 , 滨口龙介在电影中也让软弱的人幸存下来 。 无论这种幸存付出的代价是遍体鳞伤 , 还是无家可归;是化契诃夫的简洁为繁复 , 还是改村上春树的短小为冗长 , 他终究找到了一种关于创作和人的温暖所在:尽管我们不可避免地随着时代流动 , 被生活打扮出多种角色;尽管我们不可避免地不断伤人 , 也不断受伤;尽管我们的真实自我被各种力量 , 灾难的、名利的、商业的 , 推向更深的内心深处 , 我们不断妥协 , 不断示弱 , 但我们依然守护着生命本身 , 坚持做“幸存者” , 勇敢地如家福般扮演自己的角色: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 , 听着落幕时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