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中国哲学的精神( 四 )


中国哲学以为 , 一个人不仅在理论上而且在行动上完成这个统一 , 就是圣人 。 他是既入世而又出世的 。 中国圣人的精神成就 , 相当于佛教的佛、西方宗教的圣者的精神成就 。 但是中国的圣人不是不问世务的人 。 他的人格是所谓"内圣外王"的人格 。 内圣 , 是就其修养的成就说;外王 , 是就其在社会上的功用说 。 圣人不一定有机会成为实际政治的领袖 。 就实际的政治说 , 他大概一定是没有机会的 。 所谓"内圣外王" , 只是说 , 有最高的精神成就的人 , 按道理说可以为王 , 而且最宜于为王 。 至于实际上他有机会为王与否 , 那是另外一回事 , 亦是无关宏旨的 。
这个说法很像柏拉图所说的"哲学家——王" 。 照柏拉图所说 , 在理想国中 , 哲学家应当为王 , 或者王应当是哲学家;一个人为了成为哲学家 , 必须经过长期的哲学训练 , 使他的心灵能够由变化的事物世界"转"入永恒的理世界 。 柏拉图说的 , 和中国哲学家说的 , 都是认为哲学的任务是使人有内圣外王的人格 。 但是照柏拉图所说 , 哲学家一旦为王 , 这是违反他的意志的 , 换言之 , 这是被迫的 , 他为此作出了重大牺牲 。 古代道家的人也是这样说的 。 据说有个圣人 , 被某国人请求为王 , 他逃到一个山洞里躲起来 。 某国人找到这个洞、用烟把他薰出来 , 强迫他担任这个苦差事(见《吕氏春秋·贵生》) 。 这是柏拉图和古代道家的人相似的一点 , 也显示出道家哲学的出世品格 。 到了公元三世纪 , 新道家郭象 , 遵循中国哲学的主要传统 , 修正了这一点 。
儒家认为 , 处理日常的人伦世务 , 不是圣人分外的事 。 处理世务 。 正是他的人格完全发展的实质所在 。 他不仅作为社会的公民 , 而且作为"宇宙的公民" , 即孟子所说的"天民" , 来执行这个任务 。 他一定要自觉他是宇宙的公民 , 否则他的行为就不会有超道德的价值 。 他若当真有机会为王 。 他也会乐于为人民服务 , 既作为社会的公民 , 又作为宇宙的公民 , 履行职责 。
由于哲学讲的是内圣外王之道 , 所以哲学必定与政治思想不能分开 。 尽管中国哲学各家不同 , 各家哲学无不同时提出了它的政治思想 。 这不是说 , 各家哲学中没有形上学 , 没有伦理学 , 没有逻辑学 。 这只是说 , 所有这些哲学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与政治思想联系着 , 就像柏拉图的《理想国》既代表他的整个哲学 , 同时又是他的政治思想 。
举例来说 , 名家以沉溺于"白马非马"之辩而闻名 , 似乎与政治没有什么联系 。 可是名家领袖公孙龙"欲推是辩以正名实而化天下焉"(《公孙龙子·迹府》) 。 我们常常看到 , 今天世界上每个政治家都说他的国家如何希望和平 , 但是实际上 , 他讲和平的时候往往就在准备战争 。 在这里 , 也就存在着名实关系不正的问题 。 公孙龙以为 , 这种不正关系必须纠正 。 这确实是"化天下"的第一步 。
【|冯友兰:中国哲学的精神】由于哲学的主题是内圣外王之道 , 所以学哲学不单是要获得这种知识 , 而且是要养成这种人格 。 哲学不单是要知道它 , 而且是要体验它 。 它不单是一种智力游戏 , 而是比这严肃得多的东西 。 正如我的同事金岳霖教授在一篇未刊的手稿中指出的:"中国哲学家都是不同程度的苏格拉底 。 其所以如此 , 因为道德、政治、反思的思想、知识都统一于一个哲学家之身;知识和德性在他身上统一而不可分 。 他的哲学需要他生活于其中;他自己以身载道 。 遵守他的哲学信念而生活 , 这是他的哲学组成部分 。 他要做的事就是修养自己 , 连续地、一贯地保持无私无我的纯粹经验 , 使他能够与宇宙合一 。 显然这个修养过程不能中断 , 因为一中断就意味着自我复萌 , 丧失他的宇宙 。 因此在认识上他永远摸索着 , 在实践上他永远行动着 , 或尝试着行动 。 这些都不能分开 , 所以在他身上存在着哲学家的合命题 , 这正是合命题一词的本义 。 他像苏格拉底 , 他的哲学不是用于打官腔的 。 他更不是尘封的陈腐的哲学家 , 关在书房里 , 坐在靠椅中 , 处于人生之外 。 对于他 , 哲学从来就不只是为人类认识摆设的观念模式 , 而是内在于他的行动的箴言体系;在极端的情况下 , 他的哲学简直可以说是他的传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