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钊|《昨日的世界》摘抄( 二 )


今天 , 我们怀着怅然若失、一筹莫展的心情 , 像半个瞎子似的在恐怖的深渊中摸索 , 但我依然从这深渊里不断仰望曾经照耀过我童年的昔日星辰 , 并且用继承下来的信念:我们所遇到的这种倒退有朝一日终将成为仅仅是永远前进的节奏中的一种间歇——来安慰自己 。
维也纳人确实不喜欢德国人那种最终会使其他一切民族的生活变得无比痛苦和遭到彻底破坏的所谓“能干” , 不喜欢那种要凌驾于其他一切人之上的野心和拼命的追逐 , 他们喜欢怡然自得地聊天 , 习惯于相安共处 , 让每一个毫无妒意的人在与人为善和或许是漫不经心的和睦气氛中各得其所 。 “自己生活和让别人生活”曾是维也纳人的著名原则 , 在我看来 , 它至今仍然是一个比一切绝对的命令更富于人性的原则 , 而这一原则当时曾顺利地被一切社会阶层所遵循 。
那是一个多么风平浪静的时代啊!我的父母和祖父母那一代人有幸遇到了这样的时代 , 他们平静、顺利和清白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 。 不过话又说回来 , 我不知道我是否要为此而羡慕他们 。 因为他们像生活在天堂里似的 , 从而对人间的一切真正痛苦、对命运的种种险恶和神秘力量懵懵懂懂 , 对一切使人焦虑的危机和问题视而不见 , 然而那些危机和问题却愈来愈严重 。 由于陶醉在安宁、富足和舒适的生活里 , 他们很少知道 , 生活还可能成为一种负担和变得异常紧张 , 生活中会不断出现意想不到的事和天翻地覆的事 。 由于沉湎在自由主义和乐观主义之中 , 他们很难料到 , 任何一个明天 , 在它晨光熹微之际 , 就会把我们的生活彻底破坏 。 即使是在最最黑暗的黑夜里 , 他们也不可能醒悟到人会变得多么险恶;不过他们也同样很少知道 , 人有多少战胜险恶和经受考验的力量 。
我们岁月中的每个小时都是和世界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 。 我们远远超出了自己狭隘的生活小圈子 , 分享着时代与历史的苦难和缓和 , 而从前的他们只局限于自己的生活小圈子 。
上个世纪的学校
根据那个时代的意向 , 学校的真正使命与其说是引导我们向前;毋宁说是阻止我们向前 , 不是把我们培养成为有丰富内心世界的人 , 而是要我们尽可能百依百顺地去适应既定的社会结构;不是提高我们的能力 , 而是对我们的能力加以约束和消灭能力差异 。
我个人也要归功于这种压力 , 是它使我很早就显露出对自由的酷爱 , 而其激烈的程度 , 是今天的青年一代无法理解的;同时 , 我对一切权威 , 对一切曾经伴随我一生的“教训口吻”的谈话深恶痛绝 。 对一切不容置疑的说教抱着绝然的反感 , 多少年来 , 简直成了我的一种本能 。
青年就像某些动物那样对气候的变化具有一种特殊的敏感 , 所以我们青年一代比我们的教师和大学里的师生更早地感觉到:随着旧世纪的结束 , 某些艺术见解也将告结束 , 一场革命或者至少是价值观念的改变业已开始 , 而他们当时并不知道这一点 。
一个出类拔萃的年轻人 , 一旦在他自己的领域中一举达到前人未能达到的成就 , 仅仅这一事实 , 就会永远鼓舞他周围和身后的所有青年 。
这座城市的艺术沃土、非政治性的时代、在世纪之交新出现的思想和文学突飞猛进的局面——这样的环境和我们内在的创作意志有机地联系了起来 , 这种创作意志在我们当时的年龄是必然会产生的 。 每一个年轻人在他的青春期总有一种诗兴或有一股想写诗的冲动 , 尽管在大多数情况下只不过像心灵中泛起些微涟漪 。
仇恨的毒素和互相灭绝的意志还没有侵入到时代的血液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