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呐,声音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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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大学后长年在外地 。 某年春天 , 难得回故乡 , 早上醒来 , 听到鹧鸪声 , 间或一两声悠长的铜铃 , 顿时忆起幼时光阴 。 “啼到晓 , 唯能愁北人 , 南人惯闻如不闻” , 不过是北地难得的鹧鸪声 , 与城里日益罕见的卜者过巷的铃声 , 便足够还原遥远的记忆 。
京都虽无摇铃的盲眼卜者 , 但动植物种类与故乡颇近 。 一年四季 , 春山鹧鸪 , 梁间燕子 , 稻田蛙鼓 , 照着故乡物候 , 倒也常生慰藉 。 初到此地 , 但觉双耳一静 。 逐渐留意鸦啼 , 还有流水 , 以及茂密植物摩挲的声响 , 都是自然之音 , 来自古都丰美的山川 , 《枕草子》与《源氏物语》中的描述比比皆是 。 《枕草子》有一节讲子规 , 当然最喜欢周作人的译文:
子规的叫声 , 更是说不出的好了 。 当初〔还是很艰涩的〕 , 可是不知在什么时候 , 得意似的歌唱起来了 。 歌里说是宿在水晶花里 , 或是橘树花里 , 把身子隐藏了 , 实在是觉得有点可恨的也很有意思的事 。 在五月梅雨的短夜里 , 忽然的醒了 , 心想怎么的要比人家早一点听见子规的初次的啼声 , 那样的等待着 。 在深夜叫了起来 , 很是巧妙 , 并且妩媚 , 听着的时更是精神恍惚 , 不晓得怎么样好 。 但是一到六月 , 就一声不响了 。
这些年在山里住久 , 也在梅雨的短夜听过深夜的一声子规 。 清少纳言还写过“听去与平日不同的东西”:
正月元旦的牛车的声音 , 以及鸟声 。 黎明的咳嗽声 , 又早上乐器的声音 , 那更不必说了 。
《源氏物语》有《铃虫》一帖 , 讲八月十五夜的秋声:
有二三年轻的尼姑正为供佛之花而忙于尘外之事物 , 那阏伽杯相触之声 , 倒水之声 , 教人听着感动……阿弥陀经的大咒微微可闻 , 那诵经声自有一种高贵气氛 。 在百虫争鸣中 , 铃虫独以其摇铃似的鸣声诱人听闻……秋虫之声本是各有千秋 , 但中宫却认为松虫的声音格外动人 , 所以那次特别叫人从遥远野外捕些回来 , 放在庭院里 。 但松虫却虚有嘉名 , 寿命奇短……大家品评虫声 , 合奏乐器 。
最后光源氏说:“今晚就算是铃虫之宴 , 酣饮达旦吧 。 ”
这些文章 , 几乎将世上风花雪月之美都说尽了 , 那幽微的情绪 , 后人再如何描摹 , 总发现已被前人吟咏过 。 所谓的日本审美意识 , 亦全来自于此 。 这些共通的喜悦或愁怀 , 稍可消解漫长时间的隔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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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变化急速 , 就是号称致力风土保存的京都 , 也难免瓦解、重建与流逝 。 而声音却意外保存了某些可靠的信息 , 成为“文学性”“历史感”必不可少的构成部分 。 夏目漱石《虞美人草》中 , 浓墨重彩描绘了古典风情尚存的京都 , 或者说 , 那是来自东京的漱石印象中的京都 。 春雨、流水、莺啼 , “京都是春的、雨的、琴声的京都” 。 川端康成《古都》的结尾 , 苗子侧耳倾听薄雪的声音 , “多么轻盈 。 不成雪的雪 , 真好呀 , 小小的雪” 。 谷崎润一郎、三岛由纪夫、水上勉、森鸥外、梶井基次郎、濑户内寂听等人 , 但凡写到京都 , 无不描摹流水、虫音、竹响 , 都是符号化的古都 。 而身在此地的我 , 也自觉听取这些符号 , 而将车水马龙的喧嚣主动过滤 。
以京都为舞台的电影 , 声音也是构成古都风情的重要元素:老铺卸下门板的咿呀声 , 炒新茶的簌簌声 , 路面电车叮叮当当穿城而过 , 舞妓艺妓的木屐笃笃敲着石板地面 , 以及柔软的京都腔——生于京都的小川环树在仙台教了多年的书 , 回来觉得自己“成了地道的乡下人 , 连讲洛语(京都话)的资格都失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