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现场|李德南:短篇小说的一种写法及读法

短篇小说的一种写法及读法
□李德南
在通常的理解中 , 短篇小说所写的是生活的横截面 , 无法也无须呈现生活的方方面面 。 短篇小说还通常是顿悟时刻的产物 , 带有即兴的性质 , 与灵感密切相关 , 而不是像长篇小说那样 , 必须得有相匹配的思想和结构 。 读蔡东的短篇小说 , 却有例外的感觉 。 她很多短篇小说都涉及生活的许多方面 , 也都试图呈现一个完整的世界——有声有色 , 有明有暗 , 有生活的细节 , 有一方天地 。 蔡东的短篇小说 , 还时常有思想的根基 , 尤其是生命哲学层面的思考 , 肌理绵密 。 因此读的时候 , 所得的 , 所感知到的 , 总比通常的短篇要多 。
说蔡东的短篇小说试图呈现一个完整的世界 , 首先在于它们有独特的氛围与质感 。
三年前 , 我第一次读《伶仃》 。 其中写到一对无法互相理解的夫妻 , 他们一直存在隔阂 , 这隔阂却与恶无关 , 与罪无关 , 与恨无关 , 甚至与人性的弱点无关 。 隔阂横亘在他们之间 , 难以消除 , 使得他们如两座伶仃的孤岛 。 现在想起这篇小说 , 我感到难忘的 , 除了小说的主题和内容 , 还包括小说的开头 。 它从脚下的风和烟开始写起:“黄昏的时候 , 卫巧蓉走进一片水杉林 。 通往树林深处的小路逐渐变细 , 青苔从树下蔓延到路边 , 她快步走过时 , 脚步带起了风 , 缕缕青色的烟从地面上升起 , 蜿蜒而上 , 越来越淡 , 越来越清瘦 。 ”随着风和烟出现的 , 是阳光和苔藓 , 以及人物的一呼一吸 。 这个场景如此具体、生动 , 场景中的种种仿佛都是有生命的 , 在接下来的段落中或隐或现地存在着 , 人物内心的幽微转折也与此息息相关 。 这是一篇有氛围有意境的小说 。
《月光下》也同样如此 。 不同于《伶仃》从景物开始写起 , 《月光下》起笔于人物的自我意识和行动:“我在哪里 , 现在什么时候 , 闹钟响是为了什么?被闹钟唤醒后的三连问 。 几秒种后 , 意识清醒 , 身体立刻从床垫上弹起来 。 ”这个开头是无诗意的 , 是去诗化的 。 叙述者“我”名叫刘亚 , 是生活在深圳的平凡人 , 是大众中的一员 , “正处在跟发胖、网瘾、职业低谷、焦虑型购物搏斗的人生阶段” 。 在这个城市里 , 还有她多年没有联系的小姨李晓茹 。 李晓茹和刘亚一样普通 , 甚至比刘亚更要普通 。 在这座充满朝气和活力的城市里 , 李晓茹先后做过保洁、育婴和产后康复等工作 。 随着时间景深的逐渐清晰 , 我们会发现 , 她们都曾经有过特别纯真特别美好的岁月 , 都有过对美好人生的设想和向往 。 随着叙事的展开 , 《月光下》对风景或景观的描绘也在逐渐增加 。 其中的风景或景观则可分为两类 。
首先是城市里的景观或风景 , 也是成年人生活中的景观或风景 。 李晓茹和刘亚约定在深圳见面时 , 是在一个类似茶室的地方 , “这类地方 , 大概就是指四季恒温、落地窗通透、植物和美器环绕的玻璃屋 。 现代人吃完饭喜欢再找一个地方喝东西 , 坐进被设计的空间里 , 也坐进被设计的生活里 。 ”现代非本真的生活 , 充满了造假的诗意;自我也是被塑造的 , 并非本真的自我 。 小说里对自我的认知 , 和对风景或景观的感知是高度契合的 。
除了城市里的、成年人生活中的风景或景观 , 《月光下》还写到另一种风景或景观 , 那是李晓茹和刘亚少年时或青年时生活之地的风景或景观 。 那里有更多天然的植物 , 有几棵杏树 , 有成片的连翘 , 有长着荠菜、野茼蒿、蒲公英和马齿苋的斜坡 , 有种着香椿和月季的小院落 , 有可作为嬉游之地的杏烟河 , 有朗照的月光 。 《月光下》的风景或景观不是纯粹外在的或全然客观的 , 而是叠加了人物的内在情绪 。 以月光为例 , 小说中既多次写到自然意义上的月光 , 也写到比喻意义上的月光:李晓茹有着月光一般的皮肤 , 她本身就是月亮式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