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林语堂:赖床( 二 )


至于文人 , 发明家 , 思想家 , 躺在床上之重要更不必提了 。 文人清晨静卧床上一小时得来奇思妙想 , 比之早晚硬着屁股 , 坐冷板凳 , 推敲字句 , 苦索枯肠 , 其功奚啻数十倍?当他在床上心血来潮 , 静卧思摩玩味人生之一切时 , 他的幻想力既极强健 , 而他所观察的人世 , 也似脱去层皮毛 , 现出真相 , 如中国画家所言 , 于物之形似之外 , 探其义理 , 再加以作家胸中之意 , 自然画出的山水人物 , 异乎日间所见的自然而更神似自然了 。
所以如此者 , 是因为当我们躺在床上之时 , 一切肢肉在休息状态 , 血脉呼吸也归平稳了 , 五官神经也静止了 , 由了这身体上的静寂 , 使心灵更能聚精会神 , 不为外物所扰 , 所以无论是思想 , 是官觉 , 都比日间格外灵敏 。 即以耳官而论 , 也是此时最聪敏的 。 凡好的音乐 , 都应取躺卧的姿势 , 闭着眼去详细领略 。 李笠翁早已在论 " 柳 " 一篇说过 , 闻鸟宜于清晨静卧之时 。 假如我们能利用清晨 , 细听天中的音乐 , 福分真不小啊!
3.自然的箫声
上海近郊的鸟声 , 很少听见人谈起 , 也许就很少人去领略 。 今天早晨 , 我五点半就醒 , 躺在床上听见最可喜的空中音乐 。 起初是听见各工厂的汽笛而醒 , 笛声高低大小长短不一 。 (在此应补一句 " 我马上想到厂工之苦及资本主义之压迫 " 为得体时文应有之义 。 )过一会儿 , 是远处传来愚园路上的马蹄声 , 大约是外国骑兵早操经过 。
在晨光熹微的静寂中 , 听马蹄滴笃 , 比听什么音乐合奏还有味道 。 再过一会 , 便有三五声的鸟唱 。 可惜我对于鸟声向来不曾研究 , 不辨其为何鸟 , 但仍不失闻鸟之乐 。
今年春天 , 我最享乐的 , 就是听见一种鸟声 , 与我幼时在南方山中所听相似 , 土名为 Kachui , 大概就是鸠鸟 。 他的唱调有四音—— do, mi, re-ti, 头二音合一拍 , 第三音长二拍半 , 而在半拍之中转入一简短的低阶的 ti(第四音)——第四音简短停顿的最妙 。 这样连环四音续唱 , 就成一极美的音调 , 又是宿在高树上 , 在空中传一绝响 , 尤为动人 。
最妙者 , 是近地一鸠叫三五声 , 百步外树杪就传来另一鸠鸟的应声 , 这自然是雌雄的唱和 , 为一切诗歌的原始 。 这样唱和了一会 , 那边不和了 , 这边心里就着急 , 调就变了 , 拍节加快 , 而将尾音省去 , 只成 do, mi, re 三音 , 到了最后无聊 , 才归静止 , 过一会再来 。
这鸠鸟的清唱 , 在各种鸟声中最美而留给我最深的印象 。 此外倒有不少 , 如鹊鸟 , 如黄鹂 , 如啄木 , 声皆近于剥啄粗野 , 独邻家鸽子的呜呜特别温柔 , 代表闺房之乐 , 属于周南一派 。 雀声来得较迟 , 就是因为醒得较迟 , 其理由不外如笠翁所指出 。 别的鸟最怕人 , 我们这最可恶的人类一醒 , 不是枪弹 , 就是扔石 , 一天不得清静 , 所以连唱都不能从容了之 , 尽其能事了 。 故日间吟唱 , 其唱不佳 。 为此又好早点起来清唱 。 惟有雀 , 既不怕人 , 也就无妨从容多眠一会儿 。
自然鸟声以外 , 还有别种声音 。 五点半就有邻家西崽叩后门声 , 大概是一夜眠花宿柳回来 。 隔弄有清道夫竹帚扫弄沙沙的声音 。 忽然间 , 天中两声 " 工——当 " 飞雁的声音由空中传过 。 六时二十五分 , 远地有沪杭甬火车到西站的机器隆隆的声音 , 加上一两声的鸣笛 。 隔壁小孩房中也有声响了 。
这时各家由梦乡相继回来 , 夜的静寂慢慢消逝 , 日间外头各种人类动作的混合声慢慢增高 , 慢慢宏亮起来 。 楼下佣人也起来了 。 有开窗声 , 钩钩声 , 一两咳嗽声 , 轻微脚步声 , 端放杯盘声 。 忽然间 , 隔房小孩叫 " 妈妈!" 这是我清晨所听的音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