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分享】金嵌雯:西方史学思想中的历史想象观念探析

“想象(imagination)”一词源于拉丁语“imāginātiōnem” 。 其与名词imāgō相关 , imā-gō有“模仿、复制、再现”的意思 , 在修辞学上特指“比较” , 在艺术领域意为“描写、表达” 。 从imāgō可衍生出动词imāginor , 意为“构思、设想” 。 因此 , “想象(imagination)”最初有客观事物在头脑中的构想、摹仿、再现和描绘之意 。 在汉语中 , “想象”一词为动宾结构 。 《说文·心部》:“想 , 冀思也 。 ”《说文·象部》:“象 , 长鼻牙 , 南越大兽 , 三季一乳 , 象耳牙四足之形 。 ”《韩非子·解老》:“人希见生象也 , 而得死象之骨 , 案其图以想其生也 , 故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谓之象也 。 ”可见 , 在中文里 , “想象”也有依据客观事物在头脑中进行构想之意 , 它与英文imagination的最初含义有暗合之处 。 在现代哲学解释中 , “想象”通常被视为一种思维能力 。 如《哲学百科全书》将其定义为一种在心灵中构造图像或其它不是直接源自于感官之概念的能力 。 张世英指出 , “想象”基本意指“飞离在场” , 即一种“使本身不出场的东西出场”的“能力”或“经验” 。 通过想象 , 我们能够回忆过去的事物 , 或构建出一个被认知了的场景 , 虽然这个场景可能无法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其对应物 。 所以 , 大家通常不会否认 , 想象是文学和艺术家必备的一种工具 。 借助想象 , 他们能够超越现实生活 , 进行“虚构”的工作 。
但想象是否是史家必需的思维工具 , 却是一个争论中的议题 。 一方面 , 历史学的要义在于求真 , 这要求史家严格依据史料 , 对过往的经验事实进行仔细地调查研究 , 以确保其叙述最大限度地与事实相符 。 从这一层面看 , 历史学排斥想象 。 但另一方面 , 历史学的研究对象是史家无法再感知和知觉的过去事件 , 史家永远无法在现实中对之进行经验观察 , 或用卡西尔(Ernst Cassirer)的话说 , 无法“在一种纯物理的客观的意义上使它再生” 。 因此 , 就使过去不在场的事物再次显现而言 , 想象对历史学又至关重要 。 关于想象在史家头脑中发挥的作用问题 , 张耕华、杜维运、李剑鸣等国内学者都曾作出论述 。 他们肯定了想象是史家所能使用的一种思维工具 , 但同时又认为史家在使用这种思维工具时要“适度”“平衡”“辅助”性地运用 , 以确保历史的真实 。 这样的说法得到学界的大体认同 , 但也留有很多可进一步思考的问题:比如 , 如果说想象确实是史家的一种思维工具 , 那它是必需的吗?假设史家已经获得了足够的证据 , 那么他还需要想象吗?想象的参与是否意味着背离实在?本文试图围绕着这些问题 , 回顾和考察西方史学思想中不同学者针对历史想象的思考 , 总结、比较其中的共识和差异 , 以期引发学界对历史想象问题的重视 。
一 想象在西方思想传统中的位置
按照“想象”一词的词源 , 其有以客观事物为原本进行复制、描绘的意思 。 据此 , 柏拉图哲学将想象置于认识过程四阶段(想象信念理智理性)的最低位置 。 在柏拉图看来 , 人类认识的最高任务在于追溯感性中直接在场的东西的原本 , 即永恒在场的“理念”;而想象只是对“理念”的摹仿 , 它需要借助回忆 , 其所得产物归根结底是一种虚幻 , 并非纯粹在场 。 这里 , 柏拉图考察的多为绘画和诗歌中的想象 , 他轻视这类工作在认知中的作用 。 虽然柏拉图没有说明历史研究中是否有想象成分 , 但他也不看重历史 , 因为历史研究变动不居的事物 , 它所产生的不过是一种“意见” , 而非纯粹意义上的“真知” 。 在柏拉图之后 , 亚里士多德将想象性的诗歌与历史区分开来 , 认为前者旨在提供审美体验和普遍的道德教益 , 后者旨在提供行为指导和进行探究活动 。 亚里士多德把历史置于比诗歌更低的位置 , 因为历史描述的仅仅是一些“流水账” , 而诗歌多少揭示了人类本性及人类行动中的普遍意义 。 即便如此 , 想象性的诗歌仍然比追求永恒和理性的哲学的地位低 。 因此 , 在希腊哲学中 , 怀疑、抑制想象的观念始终占据主流 。 这种情况到启蒙时代方有所改变 , 伴随着思想家对想象的深入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