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分享】金嵌雯:西方史学思想中的历史想象观念探析( 五 )


然而 , 如果是对特殊事物、对个体的认知 , 这种想象力就与文学艺术家的想象力有些相似 , 因为文学艺术家正是要凭借想象力描述出不同个体及其个性 , 进而构造出一幅融贯的整体图画 。 柯林武德考虑到了这一点 , 但他仍然尽力区分出两者 。 他认为 , 不同于小说家 , 史学家的图画必须力求真实 。 首先 , 史学家的图画需要能够在空间和时间中定位 。 其次 , 这幅图画需要与它自己相一致;因为只有一个历史世界 , 而且其中每一个事件都必定和其他每一个事件处于某种关系之中 。 再次 , 这幅图画还必须与证据处于特殊的关系之中;这一点是最重要的 , 证据可以是史家认为一切有价值的事物 , 但史家的陈述必须要有证据加以证明 。 由此 , 通过与知觉想象和文学想象相区分 , 历史想象的特征便显现出来 。
柯林武德对历史想象作为史家先天能力的论述破除了大部分实践史家认为史料是判定历史真实性标准的经验主义观点 。 现在 , 一切历史事实都将由史家的主体观念所确定 , 而非由外部世界所给定 。 换句话说 , 只有在观念中 , 历史事实才能被认识 。 但存在于观念中的历史事实仍然是客观的 , 因为恰恰只有存在于观念中 , 它才能被理解 。 “对历史学家来说 , 他所正在研究其历史的那些活动并不是要加以观看的景象 , 而是要通过他自己的心灵去生活的那些经验;它们是客观的 , 或者说是为他所认识的 , 仅仅因为它们也是主观的 , 或者说也是他自己的活动 。 ”通过这一证明 , 柯林武德确定了先天的历史想象是史家在观念中客观地把握事实的必要装备 。 鉴于柯林武德是从理解史料、认知史料的研究过程来探究历史想象的 , 因此 , 借鉴当代学者杜森(Jan Van der Dussen)的说法 , 我们可以把柯林武德的这种证明视作为历史知识建构的“底层基础” 。 历史想象是“底层基础”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 假如没有了历史想象 , 史家得到的将是一堆没有经过批判的史料堆积物 。
由于柯林武德有关历史想象的论述直到1946年才由其学生诺克斯爵士(Sir Malcolm Knox)编辑出版 , 因此 , 其观点直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才产生影响 。 虽然影响稍有滞后 , 但不阻碍其效力 。 在这一具有说服力的观点公开之后 , 大部分史家渐趋承认历史想象在史家思维中发挥着不可简化的作用 。 即便像20世纪五六十年代闻名的实证史家埃尔顿(G.R.Elton) , 也支持“真理的发现……要求富于想象力的重建和阐释” 。 他承认 , 史家在认识历史时不可否认地会经历选择证据的过程 , 在资料不完备的状况下 , 也须借由想象来创造出证据由之而来的环境和相互依存关系 , 想象使知识富有意义 。 这与兰克的观点十分不同 , 但它暗示埃尔顿仍坚持某种经验主义观点 , 即认为想象创造的是某种语境 , 历史知识则始终直接来源于证据 , 想象创造的事物不同于知识 。 埃尔顿没有接受柯林武德“先验的历史想象”的概念(想想康德的先验想象力 , 即使在确定性科学知识的生产中也发挥着沟通直观和范畴的作用) 。 事实上 , 埃尔顿在文章中将语境和历史知识区分开来的做法很难说得通 , 因为语境和历史知识往往无法区分 。 在很多情况下 , 尤其是在文学史家那里 , 历史研究即意味着语境研究 , 历史知识就是有关语境的知识 , 这两者融合在整个历史再现的画面中 。 当然 , 埃尔顿不会想到 , 在他出版《历史学的实践》六年之后 , 美国学者海登·怀特(Hayden White)将再次更新历史想象观念 。
三 为比喻性历史语言辩护
1973年 , 海登·怀特发表了他的成名作《元史学: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 。 正如这部著作的副标题“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所指明的那样 , 怀特将他在著作中分析的四位史学家和四位历史哲学家的作品全部视为本质上由想象建构起来的历史话语 。 怀特将史家所运用的想象称为“以诗性言语、文学写作和神话思维中特有的意象与比喻式的关联模式为特征的思维类型” 。 在这部书中 , 怀特通过对历史话语的语法、句法和语义进行分析 , 突出了历史语言在历史知识形成过程中的关键性作用 。 之所以进行这样的分析 , 是因为怀特认为 , 历史语言不像数学、物理学、化学中被规定了的语言那样 , 可以按照字面意思得到理解 。 理解历史语言的途径 , 归根结底需要“比喻式的关联模式” 。 这种“比喻式的关联模式” , 进一步说 , 就是怀特在历史话语的深层结构上所区分出的隐喻、转喻、提喻和反讽四种转义 , 一些本质上“诗性”的表达方式 。 透过这些诗性的表达方式 , 读者可以意识到作者在话语中表达的意义 。 同时 , 作者在阅读史料的过程中 , 也要经由这些诗性模式理解过去实在 , 进而连接起诸多史料 。 因此 , 可以说 , 这些“诗性”模式连接着实在世界和史家对过去实在的认识 。 它引导着作者将众多“混乱”“无秩序”的事件连接起来 , 赋之以不同的情节 , 如浪漫剧、悲剧、喜剧、讽刺剧等 , 并对证据作出不同的论证 , 如机械论的、有机论的、语境论的、具体论的等 , 进而构造出一整个能够被理解的历史世界 。 这一整体的历史世界 , 虽然能够在时空中得以定位 , 但却无法在符合论的意义上将之与过去实在一一对照起来 。 在这种意义上 , 怀特说这些历史作品是想象的 。 这些经由想象获得的文字性的历史表述 , 很难在符合的层面上得到真假判断(但就单个的陈述而言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 , 因为它已经借由比喻性的文字表述在事实之中增添了意义 , 而这种意义对理解历史至关重要 。 因此 , 依照怀特的观点 , 一旦我们承认历史有其意义 , 那么就意味着以比喻性文字为容器的历史想象正发挥着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