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一直强调 , 故事的感人力量恰在于不可言说之神秘 , 并且每个人被打动的法门不一而足 。 换句话说 , 因果分明的线性叙述本来不是 , 未来更不是故事真正的强项 。 本雅明认为 , 故事起源于人类经验传承 , 现如今信息泛滥 , 造成故事里获取的经验大幅贬值 , 借用瓦莱里的描述 , 讲故事的人需要致力达到“神秘的深度” 。
客观来看 , 本雅明这些主张非常契合荣格的集体无意识 。 人类在亿万年的进化过程里 , 无数同类型经验积淀为普遍性精神 , 沉睡在我们每个的身体及意识里——我们未必知晓自己究竟被刻下了多么深的烙印 。 好的故事就是点燃一瞬的觉醒 。
另一篇明显致力神秘深度的当属《锲入飞尘》 , 本雅明自我标注的两篇“中篇小说”之一 。 有意思的是 , 这一篇的谜底于一开篇就已揭晓——那个写在沙上的女人名字 , 奥林匹娅 , Olympia 。 是的 , 表面上 , “事到最后 , 每次旅程、每次冒险都围绕着一个女人 , 或者至少一个女人的名字” , 但故事按常规去讲述还有意义或意趣吗?阿伦特就说 , 本雅明的本事在于让你发现一切熟悉之物都变得陌生起来 。 我不想剧透太多——当然 , 按本雅明的观点 , 我本无可向读者剧透什么 , 一切还在于各自的阅读与体验 。
贫困小镇上曾有一位石匠因陷入妓女之爱而无力自拔 , 竟在修缮奉献给上帝的哥特柱头时 , 偷偷凿入了妓女的名字 , 事后亦为此渎神之举付出了代价 。 主角旅居小镇 , 于教堂黑暗的地窖“不明白为啥”地“看到了”那一团纠结的阿拉伯花纹里的名字……
本雅明严格遵守了自己的告谕 。 小说自始至终都没有明言过那名字为何萦绕于主角心怀 , 只有深刻的感受描述:
“我看到了这片贫穷的小镇上的一块大理石匾额 , 足以让全世界的街道指示牌蒙羞 。 匾额浸染在火炬的光里 , 如同在燃烧 。 尖锐 , 光泽闪闪 , 从中涌出的字 , 再一次组成了那个让石头开出花来的名字 , 又由花换成了火 , 越来越灼烫 , 猛烈 , 向我伸出手来 。 ”
真相究竟为何 , 必须读者自行体悟 。
包括标题译为《锲入飞尘》 。 小说以沙面写字为开篇与终结 , 何不“锲入流沙”呢?不 , 高潮不在地面 , 而在空中 。 那始于凡尘之爱的渎神的名字 , 在空中幻化为火之花 , 伸出来手 , 又最终消散 。 最饱和的高光点正在于此 。 读者意识一时之觉醒的时刻正在于此 。
本雅明强调要最大限度调动读者亲身的体验与参与 。 在论翻译时 , 他直指逐字逐句翻译绝非上选 。 反正原作者真正要说的 , 大概率也无法被读者以“一种统一的方式”理解 , 翻译尽同此理 , 必须由译者来选定他或她认为能够最大限度调动起读者亲身的体验与参与 。
文字是明确的 , 结局也是明确的 , 但是阅读故事的体验方式却如恒河沙数 。 再次回到我钟爱的短篇 , 《论发生在旅途中的侦探小说》 , 本雅明给出了明确的结局:
“阅读是始于轨道旅行而止于火车到站的 。 众所周知 , 许多火车站和教堂很相似 。 然而 , 就有那么几个小时 , 当我们倚靠着车窗 , 仿佛被窗外逝去的风景如一条流动的披肩般裹住 , 我们感到了悬念带来的颤栗 , 车轮的节律在我们的脊椎间蹿动 , 我们想要向那些移动的、闪耀着光芒的小小祭台做感恩祷告 , 祭台边有一个充满好奇心、健忘、感情丰富的祭祀助手追着远去的列车声嘶力竭地尖叫 。 ”
颤栗与蹿动 , 都只能由读者自行体悟 。 一如《锲入飞尘》的最后一句话:“萦留不散的篇章高贵地穿过故事的拱门 , 缓缓离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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