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朱西甯笔下的市井人心( 二 )


我好像一直在做看似徒劳的努力 , 想把朱先生从“中国文学厄难中的负轭者”此类沉重又沉默的形象桎梏中请出来 。 他的许多短篇 , 经过长年的打磨 , 逐渐解除了笨重的语言锁链 , 将深沉的思想轻盈地融进了看似浮世绘一般的市井题材小说中 。 看吧!朱西甯不是只有“东方式高塔”的《狼》 , 冰冷黑暗的《破晓时分》 , 震悚悲怆的《锁壳门》 , 他原来还有别的“窄门”——那些并不多见的、散发着疲倦而温柔气息的台湾市井小民的故事 。 他的锲刻点可以这样微不足道 , 小到一个中年男人在老婆回娘家后蠢蠢欲动的内心意识流(《也是滋味》);他的文字可以这样张弛有度 , 轻松到把丢了自行车的小人物一天的经历描绘得妙趣横生(《失车记》);他的情感原来也可以似契诃夫般“微笑地流着伤心的眼泪” , 把一个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的人力车夫意外拾钱后内心的波动刻画得让人感到既心酸又欣慰(《生活线下》)……
市井|朱西甯笔下的市井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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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八年十月 , 张爱玲赠书(当年皇冠出版的《张爱玲短篇小说集》) , 扉页题字为“给西甯—在我心目中永远是沈从文最好的故事里的小兵” 。
20世纪60年代前后 , 台湾现代主义运动兴起 , 彼时的台湾文学也出现了把西方现代主义理论奉为圭臬的趋向 , 朱西甯是当时台湾文坛较早接触并受到法国“新小说”派冲击的作家 。 在此大环境下 , 他的新小说语言实验却呈现出了独具一格的气质——与当时台湾现代主义文学普遍的晦涩高蹈甚至显得疏离的文风相比 , 朱西甯那些结构精密的中短篇小说把视野投射到台湾底层大众的生活场景中 , 锲刻点往往小而深 , 在丝丝入扣的环境烘托、人物对话、内心意识流的几重缠绕下 , 将真实的欲念、疲倦的困局、堕落的无奈等诸种人性弱点忠实地表现了出来 , 不带一丝谴责的意味 , 却充满了人的温度 。 他只是可怜这些人 , 但并不教化他们 。
被我“筛选”出的七个短篇 , 就是笼罩在这样一种“因理解而倦怠 , 因疲倦而怜悯”的道德氛围中 。 故事里的人物大多是台湾市镇底层的三教九流之辈:三轮车夫、送报人、拾荒者、铁匠父子、暗娼、街边面摊店主、鳏夫裁缝、孤苦老婆子……他们日复一日经受着“生活能否混个温饱”这个问题的折磨 , 日复一日感受着因为活着而带来的疲倦 。
被欲望蚕食精神的内心困局
让我们且窥朱西甯营造的普通人的内心剧场:一个人因偶然遭受的特殊事件而对自我良心产生拷问——《生活线下》里 , 三轮车夫丁长发偶然拾得一个装着一千一百五十块钱的旧票夹 , 于是内心起了激烈冲突:到底是拾金不昧?还是拿回家给将要临盆的妻子买只老母鸡补补身子?或者直接给地头蛇庄五交了顶金了事?这位每日靠着出卖双脚来挣一家七口饭钱的苦命车夫 , 面对如社会吸血鬼般的庄五等人 , 心里真像是装了把烧开的水壶;《失车记》宛如一出市井的轻喜剧 , 丢了自行车的送报人 , 一时气愤也“顺”走了街边一辆别人的破车 。 一边送着报一边心里不住犯嘀咕:我是去警察局给自己的失车报案呢?还是把这顺来的破车去“粉饰”一番以充私用 , 从而弥补损失?《屠狗记》写寄居在台湾某废弃的一块军用碉堡用地上的拾荒者偶然遇到昔日“浪流旧友”带走的一条狗“老黄”后 , 满脑子想的都是把狗宰了 , 好犒劳自己饥饿的肚皮 。 在人和狗你退我进的拉锯战中 , 拾荒者内心反复为自己想吃狗肉的贪念寻找着合理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