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朱西甯笔下的市井人心( 四 )


小说通篇采用第一人称视角 , 却是四种“第一人称” , 就像一幅拼图 , 每一种“第一人称”提供一种单一立场的内容填充物 。 因为四个部分是独立的叙述 , 当每种视角发生作用时 , 重心显得格外集中 , 情感饱满而充沛 , 每个人在灰败日常中沉沦的过程就有了完整的呈现 。
老人已经老得打不动铁 , 只能靠掏阴沟补贴家用 , “苍蝇一样的生命 , 也像苍蝇一样过的日子” 。 他恨许多人 , 恨继承家业的大儿子手艺不精 , 招不来生意 。 他恨“给书迷了窍”的小儿子 , 认为读书不如学手艺 。 他恨儿媳妇 , 认为“扫帚星”进门没带旺夫运 , 而她出去挣的那点“卖肉钱”却给家招来了晦气 。 他恨小街上那些光鲜的百货店和药房 , 是它们衬托得白铁号成了破烂铺子 。
男人呢 , 就像一个隐遁深山的老道士那样沉醉在打铁这件事中 , “深山之外 , 那些荣华富贵的尘世 , 天翻也罢 , 地覆也罢 , 都不关他的” , 他和父亲一样 , 早已被时代抛弃 。 他看不懂现代城市的欲望 , 搞不定像“一只又美又飞翔的蛾蝶”的妻子 , 他早已过时的打铁手艺已经被塑胶、铝合金和水泥加工品所淘汰 , 家里的吃穿用度都只能靠做暗娼的妻子来供用 。 他这冥顽的一代 , 因为顽固地拒绝“许多许多不需要寻找就可以得到的东西” , 只能在新时代里加速度老去 , “三十多岁的人 , 就已开始佝偻了 , 并且萎缩了” 。
父子俩都避之唯恐不及的女人 , 也是一个苦命人 。 被贪图“那五百个喜饼五两金首饰”的爹娘稀里糊涂嫁到了打铁铺 , “吃的是粗茶淡饭 , 穿的是补补衲衲” , 夫妻没有恩爱 , 却生活在被公公整日盯梢的恐惧中 。 她待在那又黑又冷的冰窖子似的铁匠铺里 , 等待青春枯萎 。 终于下狠心出门卖笑 , 把身子当作支票 , 兑现生活的钱款 , 但一切也“总归都是空的” 。 她痛苦吗?不不 , “生活里打拼的人没有多少工夫去感觉 , 去怜恤自己” 。
只剩似乎还有一丝前途的少年 , 老人的小儿子 , 因母亲早逝而只能偷偷把嫂子当做母亲般渴慕的孤独少年 。 他是早慧的 , 早就看清父亲和大哥“存心那么堕落 , 死守着一套又一套的虚妄” , 然而家中唯一的女人 , “唯一的懂得进取的 , 却只能托着那一本与生俱来的支票 , 去盖印 , 去兑钱” , 他却除了书本上的知识 , 什么都把握不了 , “属于杂交的一代 , 心是热的 , 脸是冷的 , 孤独地坐在都市边口的小桥上” 。 模范少年的日子并没有特别光明 , 在势利的都市里 , 街坊们尽管用他给自己的孩子做榜样 , “但是没有哪一家准许他们的女儿跟着他走” 。 《福成白铁号》是朱西甯为台湾社会现代化进程无声吞噬的市井小民演奏的一曲无欲的悲歌 。
对人的原谅
作家虹影写过一篇纪念文字《落叶落影——怀念朱西甯先生》 , 其中虹影提及 , 朱先生留给她“最后的话”——“他让我不要学 ‘外在世界萎缩 , 不得不凝视内在 , 微观自我’的所谓 ‘新生代’作家 , 而保持 ‘广阔的宏观视野 ’” 。 朱西甯对于台湾现代主义文学风潮下产生的一批“新生代”作家一直有看法 , 而他自己的现代主义小说实验无疑并不“纯粹” , 反是带上了许多现实主义元素 。
倘若现代主义之后小说纷纷去写人的内心 , 那么这人的内心也不能够偏执于放大那个“内在” , 因为这个“内在”原本就是归属于一个更大的宇宙 , 因此保持“广阔的宏观视野”才是“内在”不在精神死局中画地为牢的通道 。 于是我们看到 , 在文字中善于运用重叠、融合、暗示、比兴、交感、象征、意识流等诸多技巧的朱西甯 , 小说技艺虽然打磨得日渐高超 , 作家在意的始终还是它能给予的意义 , 或者说 , 透过那层层文字冶炼的表象 , 试图给人以安慰和省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