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伟章长篇小说《谁在敲门》:万物复苏的声音( 二 )


略微让人感到欣慰的是 , 对礼俗 , 不只是接受或不接受 , 更为复杂的思考也在进行中 。 父亲生病之后 , 小弟问“我”:“三哥 , 我们这里的有些风俗 , 是不是因为穷才有的?……人死在外面 , 就进不得堂屋 , 其实就是不要病人在医院住久了 , 遇到病情稍微重些 , 就抬回家等死;多少人得病 , 干脆不去医院 , 挺过去是命大 , 挺不过去就死了 , 而那些病 , 很可能治一治就好了 。 ”这问题一时把“我”问住 , 或者正是因为认同而难以回答 。 直到父亲去世 , 看到父亲因输液而肿胀的手 , “我”才意识到 , 治疗过程中父亲受尽了折磨 , “身体和痛苦 , 其实是同一个词 。 为保住父亲的身体 , 让他经历了那么多痛苦 。 我很可能彻底误解了乡间对病人的态度 , 他们不去医院 , 去了 , 也不紧住 , 很难说不是一种通达和担待” 。 不必去争论两种思路的对错 , 只要有人意识到每一个具体中存在的问题和潜在的合理性 , 礼俗就有了更新的可能 , 而我们就将听到来自理解的敲门声 。
理解来自反思 , 这让我们不得不注意到小说的叙述者 , 也就是“我”许春明 。 在书中 , “我”几乎是个在现实和人情社会中完全无用的人 , 临事而惧 , 多思善感 , 帮不上家人的忙 , 无法在复杂情况下协助别人做出决断 , 家乡那段泥泞不堪的土路也没办法找到资助来硬化 。 一贯强硬的大姐夫明白他的懦弱 , 求他办事的人也慢慢发现了他的无用 , 何况他还要矜持地守护属于自己的寂寞 , 渐渐地 , 他就成了一个既值得炫耀又无法依仗的人 。 他呢 , 也知道自己只是个心软的滥好人 , “我就是狠不下心 , 砰的一声把门关死 。 在我这里 , 门不只是门 , 还是态度 , 一个陌生人从门外过 , 我也要等那陌生人走过之后 , 才把门轻轻关上 , 生怕关出响声 , 对人家不礼貌” 。
不过 , 有用无用要看在哪个层面观察 。 人站立需要的地方很小 , 可如果把立足处之外的地面全部挖去 , 人还能够行走吗?许春明的无用表现在现实层面 , 一旦进入精神层面 , 他对乡村和城市生活的双重熟悉 , 他脆弱敏感的性格 , 他善于观察的眼睛 , 就都变得极其有用 。 借助他的眼睛 , 我们才看到了那片土地的衰败命运 , 才听到时代转折的萧瑟之声;也是借助他的眼睛 , 我们才能理解比我们愿意理解得更广大的人们 , 才能意识到乡村礼俗的崩坏以及重新理解它的必要性 。 更加不能忽视的是 , 因为这双眼睛 , 我们能够看到 , 以往“礼失而求诸野”的文化循环已经发生巨大变化 , 乡村和乡村的礼俗 , 必须在与城市的相摩相荡中生出新的风姿 。 世界上已经极少完全封闭的乡村 , 如小说里的年轻人 , 几乎已经个个跟城市有关了 。 他们的精神世界 , 必然要经过城市和城市精神的洗礼 。 听 , 城市的敲门声响得多么清晰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到了如此之多的敲门声 , 《谁在敲门》的细节密密实实 , 事与事之间的关系千头万绪 , 却又因为用笔的坚决和果断而显得疏朗自如 。 父亲生日的急管繁弦、治疗的劳而无功、丧礼的变怪百出、乡村扶贫的万般曲折、城市打工的委曲求全、结尾的曲终人散 , 竟无端让人想起《红楼梦》来 。 这想法来得没有缘由 , 《谁在敲门》里面的说话声 , 绝不像《红楼梦》那样字正腔圆 , 相反 , 罗伟章有意在人物的声口上使用了方言 , 仔细一点儿 , 几乎能在叙事语言里听到方言的调子:“再不顺眼的 , 见多了 , 就顺了 。 比如我刚跟大姐夫从张大超那里回来时 , 觉得弟媳见老了 , 大哥的白头发也多了 , 坐上几分钟 , 就觉得没那么老 , 也没那么多 。 对盛军也一样 。 燕子跟盛军站在一堆儿 , 开始左右觉得一朵鲜花插错了地方 , 后来发现也没恁严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