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学的语言问题——《老舍谈写作五》( 四 )


第三 , 我们应向人民学习 。 人民的语言是那样简练、干脆 。 我们写东西呢 , 仿佛总是要表现自己:我是知识分子呀 , 必得用点不常用的修辞 , 让人吓一跳啊 。 所以人家说我们写的是学生腔 。 我劝大家有空的时候找几首古诗念念 , 学习他们那种简练清楚 , 很有好处 。 你别看一首诗只有几句 , 甚至只有十几个字 , 说不定作者想了多少天才写成那么一首 。 我写文章总是改了又改 , 只要写出一句话不现成 , 不响亮 , 不像口头说的那样 , 我就换一句更明白、更俗的、务期接近人民口语中的话 。 所以在我的文章中 , 很少看到“愤怒的葡萄”、“原野”、“熊熊的火光”……这类的东西 。 而且我还不是仅就着字面改 , 像把“土”字换成“地”字 , 把“母亲”改成“娘” , 而是要从整个的句子和句与句之间总的意思上来考虑 。 所以我写一句话要想半天 。 比方写一个长辈看到自己的一个晚辈有出息 , 当了干部回家来了 , 他拍着晚辈的肩说:“小伙子 , ‘搞’的不错呀!”这地方我就用“搞” , 若不相信 , 你试用“做” , 用“干” , 准保没有用“搞”字恰当、亲切 。 假如是一个长辈夸奖他的子侄说:“这小伙子 , 做事认真 。 ”在这里我就用“做”字 , 你总不能说 , “这小伙子 , ‘搞’事认真 。 ”要是看见一个小伙子在那里劳动的非常卖力气 , 我就写:“这小伙子 , 真认真干 。 ”这就用上了“干”字 。 像这三个字:“搞”、“干”、“做”都是现成的 , 并不谁比谁更通俗 , 只看你把它搁在哪里最恰当、最合适就是了 。
第四 , 我写文章 , 不仅要考虑每一个字的意义 , 还要考虑到每个字的声音 。 不仅写文章是这样 , 写报告也是这样 。 我总希望我的报告可以一字不改地拿来念 , 大家都能听得明白 。 虽然我的报告作的不好 , 但是念起来很好听 , 句子现成 。 比方我的报告当中 , 上句末一个字用了一个仄声字 , 如“他去了” 。 下句我就要用个平声字 。 如“你也去吗?”让句子念起来叮当地响 。 好文章让人家愿意念 , 也愿意听 。
好文章不仅让人愿意念 , 还要让人念了 , 觉得口腔是舒服的 。 随便你拿李白或杜甫的诗来念 , 你都会觉得口腔是舒服的 , 因为在用哪一个字时 , 他们便抓住了那个字的声音之美 。 以杜甫的“烽火连三月 , 家书抵万金”来说吧 , “连三”两字 , 舌头不用更换位置就念下去了 , 很舒服 。 在“家书抵万金”里 , 假如你把“抵”字换成“值”字 , 那就别扭了 。 字有平仄——也许将来没有了 , 但那是将来的事 , 我们是谈现在 。 像北京话 , 现在至少有四声 , 这就有关于我们的语言之美 。 为什么不该把平仄调配的好一些呢?当然 , 散文不是诗 , 但是要能写得让人听、念、看都舒服 , 不更好吗?有些同志不注意这些 , 以为既是白话文 , 一写就是好几万字 , 用不着细细推敲 , 他们吃亏也就在这里 。
第五 , 我们写话剧、写电影的同志 , 要注意这个问题:我们写的语言 , 往往是干巴巴地交代问题 。 譬如:惟恐怕台下听不懂 , 上句是“你走吗?”下句一定是“我走啦!”既然是为交代问题 , 就可以不用真感情 , 不用最美的语言 。 所以我很怕听电影上的对话 , 不现成 , 不美 。
我们写文章 , 应当连一个标点也不放松 。 文学家嘛 , 写文艺作品怎么能把标点搞错了呢?所以写东西不容易 , 不是马马虎虎就能写出来的 。 所以我们写东西第一要要求能念 。 我写完了 , 总是先自己念念看 , 然后再念给朋友听 。 文章要完全用口语 , 是不易作到的 , 但要努力接近口语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