涩泽!涩泽龙彦《恶魔幻影志》:凝视古典怪异世界的后现代之眼( 三 )


不同于专业的艺术史写作,涩泽这本“恶魔”艺术史突破了风格史的束缚,也不拘泥于简单生硬的艺术社会学,而是从神秘学传统进入,通过古典宗教和社会观念史多条线索的搭建,进入魔鬼产生模式的机制分析。作者既考虑到基督教神学,也考虑到异端神学及神秘学对“恶魔学”的贡献,对多种文化体系的追究决非浅尝辄止,而是深入到其思想体系内部。例如,在泛基督教神学系谱之内,犹太教经典《塔木德》和卡巴拉主义(希伯来神秘哲学)、《圣经》的旧约思想、《启示录》思想、新教观念都被频频提及,作者对以上思想做出了联动式的生动解读。为了解释不同时代、地域魔鬼形象的符号含义,他动用了各种知识,却又不止于学究般的掉书袋,能保留住审美直觉。神秘主义者必然非常尊重感觉,为了让自己的感觉能以让人信服的方式被诉说,他的举证和论述通常是清晰而严密的。当然,关于“恶魔”的文献毕竟长期处于主流史学视野之外,相关的研究总是与巫术、炼金术捆绑在一起,因此总被简单理解为一种迷信之学。读了这本书,读者会发现“恶魔学”显然不是迷信之学,其实是在提供有关人类幻想和幽暗意识的惊异卓见。
涩泽!涩泽龙彦《恶魔幻影志》:凝视古典怪异世界的后现代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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涩泽龙彦的手稿
涩泽采取一种开放的现象学观念,他引用恩里科·卡斯泰利的话,视恶魔性事物是“表现为纯粹攻击性的非存在”。涩泽通过众多案例得出结论:魔鬼是流动、迁移之物,不断在不同领域中穿梭着,它的存在方式就是变幻和运动。例如,魔鬼与天使必然的斗争性和冲突性在某些时刻也会变得模糊,魔鬼与天使之间有时难分难辨,甚至会发生角色转换。魔鬼的形态深受二元结构的塑造,它总是对应着某种与之相应或相反的对象,但其面目从来没有稳定存在过。它常常被认为是恐怖、死亡的使者,但在欧洲中世纪人民极端恐惧心理的驱动下,却也可演变为被期待、迎接的对象。它虽产生于人的内心深处,却既非人类内部的事物,亦非客观存在的事物,通过“榨取客观性以达到过剩状态”,过剩又成为魔鬼不断在人类内、外往返穿行的动能。
这类目光与认识,与涩泽所持有的一种后现代主义世界感觉有关。战后日本,最早使后现代主义博得大众关注的理论家是浅田彰,甚至有人认为他是日本后现代哲学的主要奠基者。其实在他之前,已经有一些思想家和学者领悟到后现代主义的理论精髓。比浅田彰大29岁的涩泽以神秘主义把握符号学,进入了类似后结构主义的思想领域,形成了对理性主义和形而上学的深刻批判和质疑。在本书中,涩泽通过暗示和论证,透露出对理性世界的不信任,松动了视万事万物皆合乎理性的现代思想惯性,并表达出对非理性精神的礼赞。他崇尚不确定性、运动性、颠覆性的价值,并以此作为体验世界的根本感觉方式。在《恶魔幻影志》中,这种后现代式的历史观和认识论已展露雏形。三年后他写出了《梦的宇宙志》,这标志着涩泽式的后现代世界观走向成熟,精神质感更显出独特、异样。
涩泽!涩泽龙彦《恶魔幻影志》:凝视古典怪异世界的后现代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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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的宇宙志》,[日] 涩泽龙彦著,蕾克译,新民说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11月版
尾声:另类志向
涩泽是日本现代异端文化的重要开拓者,也是弘扬异端美学的先驱,用逆反社会现代性的方式批判、质疑现代文化的单一性。他的写作之所以充满魅力,除了卓越的文学感觉、让人震惊的非常规知识体量之外,充满异端色彩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或许是更根本的原因,尤其在集体主义文化较强盛的东亚文化圈中更为凸显。就这本书而言,“恶魔”这一主题被如此生动、精彩地讨论,为深受工具理性毒害的“单向度的人”展示了另类的全新世界。在东亚世界中,主流文化对鬼怪一类东西的论述相当抵触、抗拒,况且战后日本处于国家重建和剧烈转型的社会浪潮之中,少有人在意魔鬼的艺术。涩泽在如此时代却对社会上如火如荼的建设与抗争运动漠不关心,潜心沉浸在魔鬼和梦幻的神秘世界中。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个人主义者,对任何主流的东西(包括安保运动时代受革命气氛感召的青年激进行动)皆本能地反感,常常做出与社会主流规范、认知相冲突的行为。就在写作本书的同年,涩泽在与现代思潮社社长石井恭二因《悪徳の栄え》(恶德之荣耀)的出版被法院起诉,理由是涩泽翻译的这本书有悖日本社会主流伦理观念。这场诉讼长达9年,成为轰动日本社会的著名事件。涩泽对这场漫长的官司持超然态度,表示输赢并不重要,只要吵闹得有趣就好。1969年他被判有罪,被罚交纳七万日元,他又以玩笑口气表示,被罚区区七万元,简直是被法庭戏耍了,其鄙视常俗的人生态度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