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汪曾祺:像我上学时候的大学没有了,也再没有那样的老师( 二 )


他上课 , 抽烟 。 上他的课的学生 , 也抽 。
他讲唐诗 , 不蹈袭前人一语 。 讲晚唐诗和后期印象派的画一起讲 , 特别讲到“点画派” 。 中国用比较文学的方法讲唐诗的 , 闻先生当为第一人 。
他讲《古代神话与传说》非常“叫座” 。 上课时连工学院的同学都穿过昆明城 , 从拓东路赶来听 。 那真是“满坑满谷” , 昆中北院大教室里里外外都是人 。 闻先生把自己在整张毛边纸上手绘的伏羲女娲图钉在黑板上 , 把相当繁琐的考证 , 讲得有声有色 , 非常吸引人 。
汪曾祺|汪曾祺:像我上学时候的大学没有了,也再没有那样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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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堂“叫座”的课是罗庸(膺中)先生讲杜诗 。 罗先生上课 , 不带片纸 。 不但杜诗能背写在黑板上 , 连仇注都背出来 。
唐兰(立庵)先生讲课是另一种风格 。 他是教古文字学的 , 有一年忽然开了一门“词选” , 不知道是没有人教 , 还是他自己感兴趣 。 他讲“词选”主要讲《花间集》(他自己一度也填词 , 极艳) 。 他讲词的方法是:不讲 。 有时只是用无锡腔调念(实是吟唱)一遍:“‘双鬓隔香红 , 玉钗头上风’——好!真好!”这首词就pass了 。
沈从文先生在联大开过三门课:“各体文习作”、“创作实习”、“中国小说史” 。 沈先生怎样教课 , 我已写了一篇《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 , 发表在《人民文学》上 , 兹不赘 。 他讲创作的精义 , 只有一句“贴到人物来写” 。 听他的课需要举一隅而三隅反 , 否则就会觉得“不知所云” 。
汪曾祺|汪曾祺:像我上学时候的大学没有了,也再没有那样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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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大教授之间 , 一般是不互论长短的 。 你讲你的 , 我讲我的 。 但有时放言胆 , 也无所谓 。 比如唐立庵先生有一次在办公室当着一些讲师助教 , 就评论过两位教授 , 说一个“集穿凿附会之大成”、一个“集啰唆之大成” 。 他不考虑有人会去“传小话” , 也没有考虑这两位教授会因此而发脾气 。
西南联大中文系教授对学生的要求是不严格的 。 除了一些基础课 , 如文字学(陈梦家先生授)、声韵学(罗常培先生授)要按时听课 , 其余的 , 都较随便 。 比较严一点的是朱自清先生的“宋诗” 。 他一首一首地讲 , 要求学生记笔记 , 背 , 还要定期考试 , 小考 , 大考 。
有些课 , 也有考试 , 考试也就是那么回事 。 一般都只是学期终了 , 交一篇读书报告 。 联大中文系读书报告不重抄书 , 而重有无独创性的见解 。 有的可以说是怪论 。
有一个同学交了一篇关于李贺的报告给闻先生 , 说别人的诗都是在白底子上画画 , 李贺的诗是在黑底子上画画 , 所以颜色特别浓烈 , 大为闻先生激赏 。 有一个同学在杨振声先生教的“汉魏六朝诗选”课上 , 就“车轮生四角”这样的合乎情悖乎理的想象写了一篇很短的报告《方车轮》 。 就凭这份报告 , 在期终考试时 , 杨先生宣布该生可以免考 。
联大教授大都很爱才 。 罗常培先生说过 , 他喜欢两种学生:一种 , 刻苦治学;一种 , 有才 。 他介绍一个学生到联大先修班去教书 , 叫学生拿了他的亲笔介绍信去找先修班主任李继侗先生 。 介绍信上写的是“……该生素具创作夙慧 。 ……”一个同学根据另一个同学的一句新诗(题一张抽象派的画的)“愿殿堂毁塌于建成之先”填了一首词 , 作为“诗法”课的练习交给王了一先生 , 王先生的评语是:“自是君身有仙骨 , 剪裁妙处不须论 。 ”具有“夙慧” , 有“仙骨” , 这种对于学生过甚其辞的评价 , 恐怕是不会出之于今天的大学教授的笔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