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十字路口》:弗兰岑的不懈追问( 三 )


在《十字路口》中 , 希尔德布兰特家族大致上都可以被看作好人 。 父亲拉斯被称赞为“虔诚而正直” , 母亲玛丽安善良而热心 , 孩子们 , 特别是三儿子佩里 , 执着地思考着“聪明人如何做一个好人”的问题 , 陷入重重矛盾和压力之中 。 但问题在于 , 为什么人们常会认为自己是好人 , 或者是在努力做好人的道路上 , 做出可怕的事情?
整本书对道德问题讨论的点题之处也正是在佩里身上发生的 。 在新景镇的年度宗教聚会上 , 正在尝试戒掉药物依赖的佩里喝得醉醺醺的 , 和一位牧师、一位拉比就他最关心的问题展开了交流:假如一个人知道行善良之举将获得自我满足或者其他的好处 , 那么这种行为真的可以称之为善良吗?“如果一个人足够聪明 , 那么总有一些自私的角度 , 来思考这个问题 。 ”这个问题困扰着智商高达160的佩里 , 如果他不能阻止那颗聪明的大脑去思考行善良之举的附带好处 , 这似乎意味他并不能成为一个纯粹的好人 。 当聚会的女主人注意到佩里的不对劲时 , 酒精上脑的佩里突然情绪爆发了 , 让整个聚会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 而他只能羞愧地大哭出来 , “我已经尽我所能了!”
弗兰岑带领着读者 , 试图去寻找佩里提出的这个问题的答案 。 于是我们看到 , 希尔德布兰特家族所行的善举 , 背后几乎都有着无法经过道德审视的潜在动机 。 大儿子克莱姆放弃了大学生兵役延期 , 并不完全出于对于别人生命的珍视 , 而是出于对父亲的愤怒和反叛 。 父亲自以为自己在亚利桑那沙漠中的志愿经历是“帮助”了纳瓦霍人 , 但实际上 , 这段经历给予他自己精神上的帮助 , 比对纳瓦霍人的帮助更多 。
但对于希尔德布兰特家族而言 , 越是思考道德的动机问题 , 生活越是会一塌糊涂 。 父亲拉斯沉浸于思考自己在婚姻之外寻求浪漫的道德上的合理性 , 但这直接导致了他对小儿子的忽视 , 让他在药物成瘾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
在《十字路口》的结尾 , 弗兰岑对于这个道德问题 , 暂且给出了托尔斯泰式的答案:大儿子克莱姆在秘鲁山区度过了一段完全成为体力劳动者不必思考的岁月 。 在强烈的生存动机下 , 他完全没有思考砍伐脆弱土壤上的树木会造成水土流失的伦理问题 , 这让他扔掉了过去以来过度的沉重的道德思考的包袱 , 获得了精神上的安宁 。
此外 , 在美国文学界“捐肾风波”难以停息的今天 , 我们在关心弗兰岑如何在小说中讨论道德问题并给出答案之外 , 似乎也应该关注弗兰岑如何解决作家天然的道德问题:即如何处理自己的小说文本 , 和作为灵感甚至素材的来自他人的生活经验之间的界限 。
“捐肾风波”中的亚裔女作家索尼娅·拉尔森(Sonya Larson)几乎在自己的小说中照搬了白人女作家道恩·多兰(DawnDorland)的“不定向”捐肾经历 , 甚至直接化用了多兰呼吁更多的人关注和参与这一善举的公开信 , 但她对于小说中白人捐肾者的描写充满了对其捐肾动机是“傲慢”的恶意揣度 。 这件事无疑对道恩·多兰(Dawn Dorland)造成了深重的伤害 , 并通过申请司法介入 , 拿到了拉尔森的创作就是对她真实经历的挪用的证据 。 这一事件无疑让大众对于小说创作的道德问题产生了极大的讨论兴趣 , 而弗兰岑对此颇有深入的思考和经验 。
“所有严肃文学家都会在他们生命的某个时刻 , 为在为人处世和做好艺术之间的矛盾而纠结 。 ”在最初的两部小说中 , 他尽量不让任何情节和自己的实际生活相关联 , 但在《纠正》中 , 弗兰岑遭遇了和索尼娅·拉尔森近似的困境:小说家庭里的大哥加里·兰伯特和他的大哥颇有相似性 , 他很难抗拒使用大哥的生活细节来为这个角色增添可信度 。 对于弗兰岑来说 , 这起码有两重障碍:第一重障碍 , 他的大哥是一个敏感并且感性的人 , 倘若在小说中使用了他的生活细节 , 难免不会让他将他自己对号入座 , 并且受到伤害 。 第二重障碍 , 对于弗兰岑来说 , 这显然也给他自己带来了道德上的某种困扰 , 因为他显然是为了自己专业上的一己之私 , 挪用了他人(特别是关系如此紧密的家人)的生活细节 , 这让他感觉到了道德上的不光彩 。 正如康德所认为的 , 将他人视为实现自己的目的的手段 , 在道德上并不该被允许 , 因为必须将他人视为具有内在价值的“人” , 并用我们的行为反应出这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