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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广生 首都师范大学日本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日本汉诗是指日本人根据汉语诗歌的规则而创作的诗的总称。在明治之前,日本文学是用双语(日语和汉语)写作的,日语中的“诗歌”一词,即指汉诗与和歌。因此,汉诗是日本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松浦友久、石川忠久等汉学家看来,所谓汉诗,应以历史和跨文化的眼光观之,这样才能领会汉诗所具有的持久不衰的生命力,才能理解东亚诸国从“汉字文化圈”中受惠的历史事实。在日本一千七百余年的汉诗史中,有两个难以被忽略的独特人物。之所以称之为独特,是因为一方面,他们从不以职业诗人自居,不以汉诗谋求生计和名利;另一方面,在后人眼里,他们却以汉诗独具风骚,书写了各自的人生传奇。这两个人就是良宽和夏目漱石。以汉诗为线索,我们也可发现,生活在不同时代的两个人在精神传承和写作风格方面存在有趣的差异和联系。
壹、夏目漱石的绝笔汉诗
《七律》(其一)
大愚难到志难成,五十春秋瞬息程。
观道无言只入静,拈诗有句独求清。
迢迢天外去云影,籁籁风中落叶声。
忽见闲窗虚白上,东山月出半江明。
《七律》(其二)
真踪寂寞杳难寻,欲抱虚怀步古今。
碧水碧山何有我,盖天盖地是无心。
依稀暮色月离草,错落秋声风在林。
眼耳双忘身亦失,空中独唱白云吟。
这两首七律汉诗是夏目漱石誊抄于日记中的诗作,诗作后面标注了日期,分别是大正五年(1916年)十一月十九日和十一月二十日。这两首汉诗从语言形式到主题内容都十分近似,又是连日而作,可视为姊妹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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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插图

夏目漱石
在笔者看来,夏目漱石的绝笔之作并非未完成的小说《明暗》,而是上面所引的两首汉诗。1916年11月22日,夏目漱石病倒入院,不久便过世了,时年49岁。而第一首诗的首联“大愚难到志难成,五十春秋瞬息程”中的“大愚”,正是日本江户时代的传奇人物、曹洞宗僧人良宽(1758—1831)的号。
夏目漱石一生留下约208首汉诗,他被誉为明治日本汉诗的高峰之一。不过,若漱石在天有灵,一定不敢认同这样的观点。漱石生前,他的汉诗鲜有发表,只有夹杂于散文和小说中的数首面世。漱石自称汉诗的“门外汉”,也从未将汉诗视为其创作的一部分。不过,后来的学者却对漱石的汉诗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吉川幸次郎就十分欣赏他的汉诗,于20世纪60年代刊出《漱石诗注》一书。在吉川幸次郎眼中,日本人作汉诗大多无趣,唯良宽汉诗较好,其次是夏目漱石,而后者受到了前者的影响。
对于良宽,夏目漱石本人也给予了至高的赞誉。漱石曾数次表达对良宽的汉诗及其书画的钦佩之情,也无不流露出对自己的不满和遗憾。此即上述诗句“大愚难到志难成,五十春秋瞬息程”的本意。
同样,从“大愚难到志难成,五十春秋瞬息程”这一诗句出发,我们看到漱石坦诚的同时,也察觉到了漱石以汉诗求道而未能解脱的遗恨。这种求道而不能开悟的思想困境与漱石晚年艰涩的汉诗风格形成呼应,塑造了一位苦吟求道者的形象。漱石在临近生命的尾声,发出“碧水碧山何有我,盖天盖地是无心。依稀暮色月离草,错落秋声风在林”之叹,或许是因为他想到了良宽在多年前写下的诗句:
我生何处来,去而何处之。
独坐蓬窗下,兀兀静寻思。
寻思不知始,焉能知其终。
现在亦复然,辗转总是空。
空中且有我,况有是与非。
不知容些子,随缘且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