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静农|回忆台静农先生

台静农|回忆台静农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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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静农1986年7月在美国国家公园留影 。 (台大供图/图)
2021年11月23日 , 是台静农先生一百二十岁冥诞 。
像我们这样年纪的台大“中文人” , 跟台静农先生不可能没有关系的 。 我大学不读台大 , 但到台大上过他的课 , 后来硕士、博士都是在台大得的 , 我的博士学位考试 , 在台大的口试是由台先生主考 , 在科举时代台老师不但是我的“业师” , 也是我科场的“座师”了 。 虽然有多层关系 , 台先生跟我们隔了一个世代 , 老实说 , 我对他的了解还是不够的 。
有些事不只发生在台先生的时代 , 就是发生在我的时代 , 不刻意解释 , 别人也难以了解 。 譬如我刚才说台先生是我博士学位的校内主考 , 难道学位还要在校外再考的吗?是的 , 在我那时代 , 各校还不能授博士 , “教育部”还要办一场特别的口试 , 口考委员通常有七人 , 通过了才由“教育部”授予博士学位 , 那时叫做“国家博士” , 繁文缛节得很 , 现在听起来有点可笑 , 这制度几年后就改了 , 学校就可直接授学位 , 以致现在没人懂了 。
熟知系里事务的朋友听说台先生当我主考 , 说台大有博士生后 , 台先生从没做过主考 , 光这一点 , 就很特别 , 忙问我台先生问了我哪些问题 , 我说我全忘了 。 论文口试时 , 考生都是名实相符的“苦主” , 像法庭被人审问 , 或像刑场待决的犯人 , 偶尔问你有没要说的 , 自己学烈士就义前陈词一番 , 也侃侃了几句 , 勇气其实都是装出来的 , 所以过后往往就会“立志”忘他个一干二净 。 倒是口试结束之后某日 , 指导教授张清徽老师带我到台先生府上致谢 , 才知道台先生答应做我主考 , 是张老师“求”来的 , 张老师曾是台先生的学生 。 在台府 , 两位老师面前我不太敢说话 , 台先生看我冷在一边 , 客气说我的论文写得不错 , 他点出了几处 , 才知道他是细看过的 。 他又问我论文提到晚明徐渭的《四声猿》 , 还知道徐渭是个书法家吗?我恭谨回答说知道 , 记得徐自己说过:“吾书第一 , 诗次之 , 文次之 , 画又次之 。 ”又问我知道祝允明吗?我也点头 , 但我有自觉 , 焦点不该集中在我身上 , 直到告辞 , 也没深谈 。 我不喜稠密 , 相交多清远 , 对长辈亦然 , 后来有几次陪友人到台府领取所赠书法 , 算起来我跟台老师也有点关系的 , 但我始终没一件他的墨宝 , 原因是我从没开口跟他要过 。
台先生在大陆时代 , 是个学者 , 但当时的学者 , 比现在的要“有志”多了 , 他曾从事文学创作 , 也卓然有成 , 他的小说曾被鲁迅认可 , 他也热衷过文化与社会改革运动 , 读他小说 , 知道他曾唱过《马赛曲》与《国际歌》的 , 算是个左派“愤青”吧 , 有时扮演急先锋的角色 , 因此也坐过牢 。 在当时人的眼中 , 受罪坐牢都无所谓 , 故国神州有大片土地好奔驰 , 又有无数苦难人民待拯救 , 那是“大我”所在 , “小我”是不能怀忧丧志的 。 我曾看过台先生用汉隶写张载《西铭》上的话:“天下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 , 皆吾兄弟之颠连无告者也 。 ”而这句的前面 , 就有“民吾同胞 , 物吾与也”的名言 , 可见他怀抱所在 , 而当时有为的青年 , 大多类此 。
但来台湾后 , 地变小了 , 人变少了 , 刚来时气氛肃杀得很 , 要适应这里生存得靠其他本事 , 沉默与收敛是其中之一 。 他在台大 , 继许寿裳、乔大壮两先生后出任中文系系主任 , 他的两位前任 , 都是离奇死去的 。 许寿裳一晚在台大宿舍被人乱刀砍死 , 警局的说法是闯空门的小偷所为 , 也有个说法是被当局的特务杀了 , 但当局为何要杀他呢 , 也没人说得清楚 , 那时是一九四八年 , 鼎革在即 , 台湾乱成一团 。 乔大壮先生接许寿裳先生的任 , 不久因故回大陆探亲 , 不料却自沉于南京 , 乔的死也是一片谜团 。 乔死后台大中文系等于没“大人”了 , 只有台先生能接 , 便由他接了 , 所以台先生初接任的那几年 , 一直都是活在莫名的阴影之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