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静农|回忆台静农先生( 二 )


【台静农|回忆台静农先生】时局大乱 , 人心惶惶 , 为了营生 , 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 , 像当时四伏的险巇 , 承平时代的人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 台先生在台大连续做了二十年中文系系主任 , 这纪录好像很难打破 , 不过在当时 , 也不算什么 , 那还是个政令清简的时代 。 沈刚伯先生当台大文学院院长 , 一干就干了二十一年 , 算起来比台先生更久 , 沈先生除了做文学院院长还兼任历史学系系主任 , 还有英千里先生当外文系系主任 , 也是当了很久 , 当时好像没什么专兼与任期的制度 , 以今天角度看 , 都有点乱 。
台先生到台湾之后 , 就像变了个样似的 , 之前那些有关社会变革与文学开展的豪情壮志 , 好像不得不收拾了起来 , 曾经左翼青年的那种孤注一掷性格 , 也变成步步为营的谨慎小心了 。 但他驰骋了大半生 , 一时之间是收拢不住的 , 所以他刻意寻找可以延续他悬荡之想 , 却不会引起别人的猜测与怀疑的事 。 他发现中国传统书法的秘境值得探索 , 那里的高山深谷可供攀缘 , 一方面可以忘身 , 一方面可供“振衣千仞岗” , 万一失足 , 伤的是自己 , 跟别人也一无牵连 。
台静农|回忆台静农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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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静农临《石门颂》局部 。 (台大供图/图)
他早年受沈尹默影响 , 是练过书法的 , 但他之后的书法旅程 , 却有些令人不易猜测 。 他临过汉碑中的《石门颂》 , 又因张大千赠他倪元璐书作 , 对倪书的特殊笔势也有了兴趣与体认 , 他在习倪书之前 , 还曾临过王铎书法 , 倪、王都是晚明的书家 , 倪元璐在明末做过高官 , 但并不得志 , 崇祯死时他也随之自缢而死 , 是个忠烈又奇特的人 , 倪的书风 , 苍浑雄放之外 , 又险仄奇绝 , 应是他人格的写照吧 。 据说台老师也曾学过扬州八怪金农与罗聘的字画 , 也许只是浅尝吧 。 他早期写毛笔字是随兴 , 但到台湾后 , 就不光是随兴 , 而是全力以之了 , 因为除写字之外 , 没太多事可做 。
非常有趣的是《石门颂》与倪体行书 , 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路数与风格 , 不要说不能相提并论 , 几乎是无任何调和空间的 。 《石门颂》讲究的是克制与均衡 , 每笔都用中锋 , 看起来四平八稳 , 堂堂正正 , 而倪元璐的书法偏锋侧出 , 运笔奇险 , 每字几乎都朝右倾斜 , 结体诡谲 。 倪书的撇笔常轻率些 , 捺笔往往不到位 , 或以点代之 , 单独一个字摆着 , 好像随时要倒 , 所以有奇险的感觉 , 但全篇一气呵成 , 字字相联 , 也是流畅而有神的 。
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说:“明人无不能行书 , 倪鸿宝(倪元璐)新理异态尤多 , 乃至海刚峰(海瑞)之强项 , 其笔法奇矫亦可观 。 ”可见也多以“异态”、“奇矫”视二人之书法 。 我觉得台先生的倪书写得比倪元璐的更为奇倔而紧密 , 但可能有《石门颂》在后面撑着 , 却是始终没有要倒的感觉 。
这点非常奇怪 , 为什么他隶书选择平稳 , 而行书选择奇倔呢?不仅如此 , 他虽受过沈尹默的影响 , 但沈行书文静端凝的书风在他身上一点都看不到 。 他后来不走王铎的路而走倪元璐的路 , 据说也是因为王书“烂熟伤雅” , 他后来对金农与罗聘有兴趣 , 原因可能是金农与罗聘在艺术上奇怪的个性 , 又跟他们处处不与人合的生命态度有关吧 。 这么说来 , 台先生的人格与他书艺之间的关系 , 有更值得探索的地方 , 不可轻易放过 。
我记起台先生问过我徐渭 。 徐渭也是晚明的诗人与书法家 , 他的年辈比倪元璐要高 , 但他的才高与不遇 , 比起倪的要更严重许多 。 袁中郎在《徐文长传》说他:“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 。 无之而不奇 , 斯无之而不奇也夫 , 悲夫!”袁文中的“奇”有两种读法 , 也有两层不同含意 , 前面几个“奇”都读“齐” , 就是奇怪、奇特的意思 , 最后那句“斯无之而不奇也夫”的奇要读“基” , 是“奇偶”的奇 , 奇是表示命运不好 , 遭时不顺的意思 。 照袁中郎的说法是 , 徐渭因为太奇特了 , 使得他命运坏得透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