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没有做到“情不自禁的自我纠正”,它便难以成为优秀的儿童绘本( 四 )


尤其是当你知道绘本的创作者罗伯特·劳森正是著名反战绘本《爱花的牛》的插画作者时 , 会奇怪于当他看到父亲因为战争失去的健全双腿时为什么没有多去追问一句“这场为亲人带来巨大痛苦的战争究竟是为什么?北方军为什么会胜利?”亦如有读者对印第安人取食一节所质疑的:作者“坚强而善良”的祖先们为什么从来没有提问或解释过“嗯 , 我们繁荣文雅 , 而同一空间的其他人却在挨饿 。 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 在没有上下文的情况下 , 作者就反复指称祖先们是“善良”的 , 且又花费大笔墨书写了南北战争中的父亲如何英勇、战后如何受伤 , 但既然这个国家的立国精神是民主、自由、包容、多元 , 那么祖先们究竟是如作者所说的‘创立了这个伟大的国家’还是背叛了这个国家的精神? 在这些地方 , 作品背离了现实主义写作(乃至所有优秀“文学”)的根本精神 , 即尽管存在一些复杂、自相博弈之处 , 但作者仍未能充分说服读者这些先人是“善良”的 , 这个文本是“人道主义”的 。而这些原本是可以通过“技术处理”做到的 。如果作者不认同祖先们的看法 , 他可以用直接引语等方式表示某些观点并非自己持有而是祖先原话 , 与它们保持距离乃至表达否定态度 。 作者应该做的是 , 动用各种写作方法告诉孩子哪些部分是旧的认知 , 如今我们形成了新的共识 , 而非不作处理 。如果说这些故事是“从老人那里听来的”可以作为辩护理由 , 那么那些旁逸斜出的、同情弱势民族的画面和裂隙过大到如同反讽的前后文字也是老人的意思吗?可以是 , 也可以不是 , 这没有任何问题 。 问题的关键在于作者应该对这些关键态度的矛盾变异给出一个前后逻辑通顺的、符合创作语法的交代 , 不能随心所欲地这里“是”、那里又“不是” 。
文本|没有做到“情不自禁的自我纠正”,它便难以成为优秀的儿童绘本
文章图片

在绘本中图片对应的文字为:……有一天傍晚 , 有消息说“扬基人”就要来了 , 我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后 , 他说他愿意骑着艾玛·G到安全的地方去 。
另外 , 在形式层面上 , 细节对现实主义写作至关重要 , 该文本却没有交代到位 。 比如主人加入南方军反对解放黑奴 , 家中的黑奴男孩却和主人们一起哭泣;比如北方军要来了 , 画面里的黑奴看起来不像文字说的那样在逃跑 , 倒像是在通知白人们快作警戒或者逃命 。 这些画面连当代的美国读者都很困惑 , 在书评中频频发问 , 何况缺乏背景了解的外国读者 。这些今日看来有悖常理的现象 , 当年的确曾经存在过 , 然而时代毕竟变化了——本书隐含作者的局限正在于此 , 他没有意识到这些行为只是特定时空范围内的有限共识 , 他不具备下文我们要提到的卓越作家所具备的跨越时空局限的感受力、爱和自我背反性 。 没有任何前情铺垫交代 , 就要读者接受黑奴“可能是因为主人善良或惰性而想维持现状所以不站在北方军一边”(这只是我推测的理由 , 考虑到部分美国南方文学乐于写奴隶主与奴隶其乐融融的通例 , 没有在本作内得到足够充分的印证 。 与此同时 , 文字还在讲述解放奴隶的北方军的胜利) , 是不合文学规则的 。出现了这样偷懒不负责的处理 , 读者即使出于为文学生产生态的长远计 , 也当拒绝完成与作者的信任契约 。 事实上 , 该作品中流露出的某些观念被文化研究者认为即使在作品诞生的1940年代里也显出“不可思议的保守” 。 可作处理而不作 , 这也就难怪今天的美国读者面对这份前言时并不将它当作创作理念的申述 , 而是不无尖锐地批评它简直是一份“免责声明” 。文学写作的“真实”与卓越作家的“真诚”什么是真实?作家们关于现实主义的说法无法统一 , 读者对“真实”的认识也并不一致 。 由于历史原因 , 中国比美国更多了一份作为主流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写作的文艺批评价值尺度 , 可以说 , 文学应当尊重现实、模仿现实的观念在国内有着更深厚的土壤 。2016年我在拙文《曹文轩儿童文学中的“性别观”落后国际社会多少年?》的评论区亦曾看到过类似的留言:中国农村/中国女性就是这样的 , 他只是如实地反映了彼时彼地的“实际情况”而已 。那天的留言区很踊跃 , 但我认为有一条评论值得被我们更深地记住 , 现将这段回复全部摘录如下: “农村女孩子勇敢的其实很多 。 我以前一个同事 , 父母不让读书 , 她就找亲戚借钱上学 , 承诺工作后还 。所以 , 评论中所谓的:‘文学是对现实生活的写照 , 只能这样写’的论调可以休矣 。 ” 这段话值得我们多念几遍 , 因为这位读者其实是在“申明”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见过并非如此的生活” 。是的 , 生活并非仅是如此而已 。 这是一个多么重要而又总是被忽视的简单事实 。那么随之而来的问题是 , 谁能为“真实生活”代言?假如出现了一群这样的代言人 , 我们该信其中的哪一些? 并不是每一个作家和读者都具有细心观察生活的天赋 , 很多时候 , 人们口中的“真实生活”只是大多数人印象中的生活 。 而文学艺术 , 就像贡布里希说的 , 召唤的正是那些从未被大多数人正视过的却真实存在的经验(可能是你未经历过但其他人经历过的 , 也可能是你经历过却不知何故被“忘记”的)——我们借文学以重新辨认、理解和开拓“现实” 。再傲慢的人也隐隐知道 , 自己所认识的世界并非完整的世界 , 而这就是我们想要“读书”的原因 。 我们读书、读内容丰富的好书 , 行万里路、认识更多不一样的人 , 才会真正明白那些“新认识的现实”原本就是构成我们外部世界的真实部分 。 如若没有这个不断发现“完整的世界真相”的过程 , 我们的意义世界将成为整齐僵硬的一块铁板 。文学不只是陈述反映 , 用詹姆斯·伍德的话说 , 文学并不是要求我们在哲学意义上去“相信”什么 , 而是具备想象某个世界存在的可能性 , 简言之 , 是同“不可信”作斗争 。 这一堪称“伟大”的斗争既提升读者在艺术层面上的建立想象体验的能力 , 也是真正意义上的道德层面的进步——因为不容易想象和相信的 , 往往是被主流认知、意见和价值所排挤、不敢承认的 , 可能是自身内心不敢言说的欲望 , 也可能是边缘势弱者的声音 。 正如上文读者所说的他记得的“农村真实生活的另一面” 。难道那些活泼的、发奋学习走出大山的少女不是真实的吗?难道那些性格意志强硬、雷厉风行当家做主的成年农村女性不是真实的吗?难道我们没有意识到当我们轻巧地说“真实世界就是如此”的时刻 , 其实是无比蛮横地把她们努力生存的物理真实和艰难挣扎的意志真实从片面定义的“现实世界”“真实农村”里抹除了吗? 同理 , 被殖民者的真实、下层阶级的真实也是如此 。 “真实世界”层层叠叠 , 何尝简单?作家要看得到生活万花筒中的层叠世界 , 又要长怀悲悯之心 。 是的 , 请允许我再重复一遍 , 好的文学作品 , 叫人“生”而不叫人“死” , 叫人于绝望中看到不妥协的希望 , 教人善良而不教人傲慢 , 教人智慧通透而不教人片面武断 , 叫人觉得世界美好人间值得来这一遭 , 也值得你用心把它变得更美好——举凡我们此刻想得起来的卓越作品 , 无一不如是 。我不认为《他们坚强而善良》是优秀之作 , 是因为我认为它基本上没有做到真正卓越文学做到了的“情不自禁的自我纠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