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定|一位文学跑步者的精神年鉴( 二 )


试着回答这些 , 《跑步集》便如索引之书 。 李敬泽被问亦提问 , 他的思索与判断、趣味和偏爱 , 那些关于文学为何与何为的洞见落于他穿身而过的路途中 。
他几次提起对“纯”的警惕与对“驳杂”的倾心 , 那些葳蕤兴趣或源于他文学趣味的初始设置 。 “我母亲是双鱼座 , 是个文学爱好者 , 每天都要读小说 。 她对人世、对人情有一种既敏锐又欢乐的感受力 , 所到之处人们都喜欢她 。 我记得在我八九岁的时候 , 她就津津乐道地跟我大讲《红楼梦》里凤姐、黛玉怎么骂人‘放屁’ 。 我想我家在20世纪70年代可能是有一个女拉伯雷 。 ” “女拉伯雷”成为母亲的剪影亦为李敬泽文学世界最初的样子赋形 , 他的文学感知在起点处就是丰盛的 , 混杂的 , 欢愉的 , 充满可能性甚至神迹的 。 后来 , 当他直面作为“结果”的文本时 , 文学不只是审美客体 , 亦成为具有中间属性的媒介 , 其前端如语言 , 后段如日常经验、社会结构、权力关系等文学关涉都得以在一条延长线上展开 。
看他遣词造句 , 那语言洁癖里蕴含着对修辞幻觉的警惕 , 因为那些词语和句子是为抵达问题 。 他谈了那么多 , 时常落于一处 , 便是:“中国文学本身就是中国现代性进程的一个重要环节甚至是重要动力 。 ”像一把尺子 , 许多作品放在这里比一比 , 即见短长 。 从具体的文本到弥散的文学观念 , 评说他者时 , 带出的 , 是他自己的文学判断与审美方式的生成 。 李敬泽的灼见和趣味化为细静的流淌 , 若能掬住一捧 , 便还有汩汩水源等候前方 。
当知道在1980年代后期到1990年代初 , 他“闲得发呆”时 , 把《史记》《汉书》用白话手写翻译了一遍 , 我们就不会惊异后来有一天这个人写出了“小春秋”系列 , 那些勇猛强悍的短句与抒情婉转的长音相遇 , 化为如风如霁的文章 。
在《马拉松对谈》这篇对话里 , 他会告诉你如何偏爱《见证一千零一夜》 。 念念不忘的或许不是其中篇章 , 而是二十年前 , 他必须在三十天里绕着当月诸本文学刊物跑一圈 , 如此两年零五月 。 勤恳有如老农翻地 , 并在疲惫与厌倦的积累中遭遇“诗”的突然到来 , 被文学的发光一刻击中 , “领受了写作的激情和快乐” 。 千禧年之初甚至更早时候 , 当呆坐未名湖边时 , 他就开始奔跑了 , 一人独行 , 跑过会议室与山丘 , 咏而归 。
本雅明在波德莱尔的散文中看到了“拾垃圾者” , 这形象里藏着“文人” , 他将“大城市扔掉、丢失、被它鄙弃、被它踩在脚下碾碎的东西”一一捡拾 , 收藏 。 “好吧 , 我一直喜欢‘拾垃圾者’这个意象 , 我自己 , 如果是文人的话 , 我希望也是一个本雅明意义上的文人 。 ” 二十年前一晚 , 为了更好地理解小说 , 李敬泽深夜踏雪寻小店 , “吃羊肉串四 , 面一碗 , 把自己调整到形而下 。 ” 若在今天呢?他或许会以另一种方式从文本抽身进入烟火 , 去跑步 。 陌生的面庞、楼宇内部的光、店面招牌、夜空、行道树或者就是那三棵鹅掌楸 , 将在他奔跑的目光与脚步中流去又留住 , 被一一捡拾 , 收藏 。 即便端端遇上一场大雨 , 他也要直冲进去 , 和庞然的流动相持一阵 , 在进入“形而下”的过程中不断更深地体会“形而上” 。
跑步的时候 , 就是他为自己创造语境的时刻 , 如摩崖在山野中接受风雨的镌刻 。 他从起点抵达起点 , 在日常中如期品尝一次小小的辉煌 , “去掉我” , 也回到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