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庭芳|戎默|“文似看山不喜平”( 三 )


但其中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没有解决:“禁鸡”到底是什么意思?按照语意 , “禁鸡”也该是用了一个与“周鼠”相似 , 用重金买了便宜货的典故 。 但经过一番搜检 , 竟也毫无所得 , 难以索解 。 也许是张氏用事 , 太过晦涩 , 或是所用之事 , 年代太久 , 无法查考了吧?
正要放弃之时 , 突然想起宋人那个“乾为金 , 坤亦为金”的笑话 , 难道是我“恐是看了麻沙本也”?于是便重新查核原文 , 但参考了《佚存丛书》本、《正觉楼丛书》本《李峤杂咏》、《全唐文》所收该序 , 甚至是今人整理的《全唐文新编》 , 以及今人书中选录、引用该序 (如《唐才子传笺证》等) , 此处皆作“禁鸡” , 一无异文 。
但既然已向异文的方向考虑 , 自然又想到此虽暂无版本的依据 , 是否会是传刻时的误字?况且“禁鸡”对“周鼠” , 虽“鸡”“鼠”二字动物作对 , 较为工整 , 但以“禁”对“周” , 却只能说是宽对 , 毫无工整可言的 , 如此又为何要用一个晦涩的典故?倘“禁”字处亦如“周” , 为一国名 , 就工整了 。 而“禁”字与国名中的“楚”字字形相近 , 古籍刻本中倒是经常互讹的 , “禁鸡”会不会是“楚鸡”之讹呢?查考之下 , 疑问便似涣然冰释了 。 《太平广记》卷四六一引《笑林》:
楚人有担山鸡者 , 路人问曰:“何鸟也?”担者欺之曰:“凤凰也 。 ”路人曰:“我闻凤凰久矣 , 今真见之 , 汝卖之乎?”曰:“然 。 ”乃酬十金 , 弗与 , 请加倍 , 乃与之 。
周人诓骗路人 , 路人结果以凤凰的价格买到了一只山鸡 , 此事正与“周鼠”之事相类 , 上下语意也由此贯通 , 且“楚鸡”“周鼠” , 二者相对 , 亦工整无比 。 则此句中的“禁鸡”当为“楚鸡”之讹 , 似乎大有可能 。
不过 , 倘要将此讹误坐实 , 似乎还缺了点什么 。 古籍整理校勘中 , 讹误的订正 , 虽可用“理校法” , 但陈垣先生《校勘学释例》中也说 , 理校是“最高妙者此法 , 最危险者亦此法” , 将怀疑直接当成结论 , 始终是有些危险的 。 此处若要进行严谨地校勘 , 也只能在校勘记中说“禁疑作楚”罢了 , 不可贸然改字 , 因为缺少版本的依据 , 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
但这一遗憾 , 竟终究得到了弥补 , 经友人提醒 , 上海古籍出版社曾影印出版过一种《日藏古抄李峤咏物诗注》 , 所用底本乃日本庆应义塾藏的古抄本咏物诗注 , 此本虽用的是有注的李峤《咏物诗》 , 与上举诸刻本的源头或许不同 , 但这个版本成书较早也较完整 , 完整地保留了这篇张庭芳的《故中书令郑国公李峤〈杂咏百二十首〉序》 。 翻检之下 , 大喜过望 , 因为该序此句正作“然夫楚鸡虽谬”!自此 , “禁鸡”为“楚鸡”之讹的怀疑 , 便可铸成铁案了 。
但高兴之余 , 又不免有些担心 , 因为我的老师寂潮先生曾经和我说过他的一个怀疑:清代王念孙《读书杂志》中有许多考证经典讹字的例子 , 皆云疑某字讹为某字 , 再举旁证证明此讹 , 最后说见一古本 , 正作某字 , 坐实他的推测 。 实际是先得古本 , 再与通行本对校 , 得出异文 , 再以异文倒推其中证据 。 文章是倒写的:如此既有古本作为铁证 , 又能见出他们高明的考证手段 。(先生曾记与徐声越先生的对话 , 与我听闻的类似:“我读王念孙的《读书杂志》和俞樾的《群经平议》《诸子平议》 , 对先生说:‘他们的本事我也会的 。 他们实际上是拿类书、古本与通行本对校 , 发现类书、古本中有比通行本更为通顺、合理的异文时 , 便改从异文 , 而写出来时却颠倒一个次序 , 说什么他认为某段文字中某字不可通 , 当作某字 , 字讹之故或是与篆隶形近所致 , 或是涉上下文而然 , 某类书、某古本中正作某字云云 。 ’先生笑着说:‘是啊 , 老辈都说王石臞、俞曲园他们是倒读书的 , 这个秘密不意也给你窥破了 。 ’”见《蓬山舟影·徐言》)如今看到了《日藏古抄李峤咏物诗注》异文的证据 , 恐怕也有人要怀疑我也是先得古本 , 后为推论了的吧 。 不过 , 似乎考证文之道 , 本就该如作侦探小说一般 , 须排比证据的出场顺序:由最初的怀疑入手 , 再举出种种蛛丝马迹(旁证) , 最后以一个关键证据一锤定音 。 如此方能引人入胜 。 如一开始便抛出关键证据 , 凶手一望便知 , 那恐怕整篇小说都令人索然无味了 。 丝丝入扣 , 一波三折 , “文似看山不喜平” , 今人还是古人 , 小说还是考证 , 道理都是一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