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伍|陈年喜:割漆的人( 三 )



初中毕业那年 , 我十五岁 。 我个子长得快 , 俨然一个成人 , 只是还没有喉结 , 说话声音有些弱 。 直到现在 , 我也没有长出喉结 , 声音还是弱 , 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 我妈说 , 长得太快 , 饭没跟上 。 那时候已经包产到户 , 农村正经历千年未有的大变革 。 听老师说 , 我考上了高中 。 高中需要生活费和学杂费 , 对于家里来说 , 这是一笔陡增的费用 。 父亲给人打一天家具才两元工钱 。 我就跟着割漆工去割漆 。 千里外的人都来割漆 , 我没有理由不去割 。 听说漆匠的收入是木匠的四五倍 , 如果运气好 , 一季下来能挣几百 。
时间好像是六月 , 或者是七月 , 那时候的暑假特别长 , 长得一个暑假要理三四回光头 , 到开学时头发又老长了 。 这时候 , 土地包产到了户 , 山林也包产到了户 , 不能随便割了 , 割漆要到很远的高山上 。 那地方 , 鸟都飞得累 , 人们也懒得管 。 这一年的割漆人来自达州 , 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是一个靠近陕西安康的地方 。 他们一共十五个人 , 加上我 , 十六个人 , 十四男 , 两女 。 生产队长给割漆的领头人说:“把这娃给我带上 , 好好教教他 。 ”因为我的身体优势 , 因为山林“地主”之利 , 我跳过了学徒期 , 一入行就是工匠待遇 。 那时候 , 也没有割漆人付山林承租费之说 , 挣多少就能落多少 。
大家选择割漆的地方叫小沟 , 其实可不小 , 从坡底喊一嗓子 , 山顶听不见 。 说音传十里 , 可见这地方并不止十里方圆 。 这片地方一直存在争议 , 峡河乡说是属于自己的地盘 , 另一个乡说是属于他们的地盘 。 在山林不值钱的时光里 , 属于谁不属于谁并不重要 。 十年后 , 西部开发 , 山林开放 , 有了经济价值 , 双方为这片山地打了八年官司 , 打到都倾家荡产时 , 法院说 , 别再打了 , 你们五五分 。 结果就一方一半了 。
大家选了一片开阔的地方驻扎下来 , 旁边有一汪泉眼 , 汪起一个小潭 , 那是野猪们喝水打滚儿的地方 , 现在它属于我们了 。 还有一个原因 , 漆沾到了肉上 , 会发烧发烫 , 在没有溃烂之前 , 浸在水里 , 泉水冰凉 , 比什么药都强 。 这是大家告诉我的方法 。 之后 , 我看见一些胳膊肿得通红的人 , 把胳膊浸在水里 , 从早上浸到下午 , 捞出来 , 像半蔫的老黄瓜 , 真的不红了 。
男人们的名字乌七八糟 , 差不多我都忘了 。 两个女人我记得 , 因为名字都简单 , 一个叫玲 , 一个叫红 。 玲专门负责做饭 , 红和我们一道爬树割漆 。 一个生猛 , 一个文弱 , 如果打架 , 估计玲能打倒两个红 。 到吃饭时 , 玲那一嗓子 , 比男人都有力气 。 声音打着旋儿 , 在远远的山崖上撞出回音 。 她的丈夫张昆林是队伍里个头儿最高的 , 有一缕小胡须 , 也是最俊的一个男人 。
在山外 , 此时差不多正是花尽果圆 , 小沟里树木遮天蔽日 , 地上正开着一片一片说不上名字的野花 , 有的三五朵 , 有的连缀成一大片 , 品类各不相同 , 它们的香气也各不相同 , 不同的花香与不同的树味纠合在一起 , 共同组成了山林的味道 。 这味道 , 说不出来 。 它与每天早晨的山雾一起升腾 , 日落时 , 又随着夜气回来了 , 与那些没有升腾尽的味道纠合在一块儿 , 让夜晚漫长而迷醉 。
每天早晨天刚亮 , 大家都要起来爬树 。 一夜间 , 漆茧该满了 , 漆口需要再加一刀 。 我们林鸟一样散落在茫茫树林间 , 彼此很近又很远 。 雾在大家头上萦绕、穿流、涌荡 , 向天空上漫游 。 红穿着一身红衣裤 , 松鼠一样 , 一会儿在这棵树上 , 一会儿在另一棵树上 , 一会儿在树顶 , 一会儿在树腰 。 男人们倒显得笨拙许多 。 若干年后 , 我经过克拉玛依油田时 , 看见工人们都穿着一身红衣 , 款式与颜色和红的一模一样 。 我当时猜想 , 红的某个亲人当年一定在油田工作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