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伍|陈年喜:割漆的人( 五 )


大家七嘴八舌说怎么办 , 有说往山下送 , 有说快去请医生 。 玲在灶台上给老公煮鸡蛋 , 她煮了八个荷包蛋端上来 , 碗里放了两把糖 。 她说:“快吃了 , 不管咋样先补一把力气 。 ”张昆林一口一个 , 吞铁球一样吞下去 。 有人在外面用竹子绑担架 。 地下的树叶枯草因浸了水 , 暄腾得很 。
老黄手里拿了一把虎头钳走过来 , 把一根点着的烟插在张昆林嘴上 , 说:“张兄弟 , 你怕不怕疼?”张昆林说:“格老子的 , 不怕!”老黄对红喊:“去给我用盐水煮一块棉布来!”红应一声奔去了灶房 。
老黄把张昆林的腿拉过来 , 放在自己怀里 , 让两个壮力抱住对方的身子 , 他一寸一下按张昆林的腿 , 末了 , 用虎头钳夹住竹茬露头的部分 , 喊一声:“都给老子闭上眼睛!”闪电一样 , 长长的竹茬被从张昆林的小腿里拔了出来 。 张昆林“妈呀”一声 。 所有人都睁开了眼 。 大拇指粗的竹茬上带着血丝 , 却不带血渍 。 我躲在后边一阵战栗 。
红把一块折叠过的白布闪电一样捂在了张昆林的伤口上 。 那是一件带着小碎花点的女人内衣 。 血慢慢洇了出来 , 在雪白的布上 , 像一枚山丹花瓣绽开 。 老黄拿过来一瓶白酒 , 拧开盖子 , 隔着碎花白内衣细细长长浇下去 , 白酒和血水在地上延伸出一股小溪流 , 开始是鲜红 , 渐渐变淡红 , 最后恢复了纯酒色 。 一瓶酒倒过一半 , 老黄说:“行了 。 ”
小沟离我家隔着一道岭 , 翻过岭头 , 下一段坡 , 就是我家了 。 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回过家了 , 鞋子和衣服太久没有换洗过了 , 有一股臭味 , 裤裆早磨破了口子 , 变成了开裆裤 , 我用几片构树皮扯缀着 。 我有些想家了 , 自告奋勇要求去卫生院给张昆林买消炎药 。
上了岭头 , 余晖从西边打过来 , 清晰地画出岭头绵延的分界轮廓 。 雨后的世界更加鲜亮、驯静 。 天空蓝湛湛的 , 像被抹布才抹过一样 。 山腰上的村子稀稀落落 , 鸡鸭们轻步慢摆地享受一天里最后的时光 。 峡河在山脚闪着黄光 , 流向十五岁的我还无力知道的远方 。

不知不觉 , 天渐渐凉了 。
开始时 , 大家都在平缓些的、树木茁壮稠密的地方割 , 慢慢地 , 向着陡坡、岩坎的地方转移 , 那些苍老的、稚幼的漆树也都刀口加身了 , 再慢慢地 , 漆口由“柳眉”变为了“牛眼” , 不能再加刀了 , 漆口太大 , 漆汁流尽了 , 抗不住冬寒 , 来年漆树会成片死掉 , 这是犯大忌的 。
整个夏天 , 风调雨顺 , 一点儿都没耽误干活儿 , 每天漆汪汪流出来 , 茧哗哗收回来 , 老黄三天两头忙着往西安送货 , 福建人的钱都不够用了 , 说欠着 , 但价格还是高价 。 欠着就欠着 , 多少年的老客户了 , 大家都不怕 。
风刮得紧起来 , 也有力起来了 , 经常有漆茧从树干上被吹落下来 , 漆汁洒落了一树一地 。 漆落在草上、叶上 , 草和叶子用不了半天就会变黑变枯 , 好奇的野蜂、野蝶也死在上面 。 山顶上的野杨树渐渐变黄了叶梢 , 这是发芽最早也是落叶最早的树种 , 也实在是因为它长得太高了 , 树高招风 。 树们和草们由翠绿变为苍绿 。 天上的云 , 不再是成块成团 , 变得碎裂和稀薄 。
因为被欠了款 , 大家吃饭 , 高粱酒就变成了红薯酒 , 打花牌时 , 两毛钱的局也变成了一毛钱的 。
那是一个清早 。 头天下午 , 天快擦黑时 , 天上突然下起了冰雹 , 按说这个季节是不会下冰雹的 , 不知为什么 , 就下起来了 。 开始时 , 东一颗西一颗 , 稀稀疏疏 , 米粒大 , 豆子大 , 指头大 , 下着下着 , 密集起来了 , 变成了栗子大 , 乒乓球大 。 冰雹也变得奇形怪状 , 有的边缘长着齿 , 有的带着把儿 。 冰雹从高高的天空上投下来 , 精准地砸在工棚上 , 有几颗穿透了塑料布 , 叮叮咣咣砸在锅碗上 , 落在床被上……清早的饭 , 因为冰雹造成的损失都吃得没精打采 , 在大家都低着头无声扒饭时 , 红突然呕起来 。 那一声呕吐太突然了 , 太响亮了 , 像突然一个炸雷带着闪电 。 大家都愣住了 , 又看着红哇的一声冲进了她的小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