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葛姆雷|没有人能跨越时间、超越生死,但雕塑可以( 二 )


葛姆雷:这件作品 , 让我们透过表面看到内部的物质实体 , 由此感受到我们自身的弱小与身处的险境 。 就我个人而言 , 我倒更希望岩石的质地能够显露出来 , 而不是像古希腊和古罗马的雕像那样表面加工得极其精巧完善 , 比如普拉克西特列斯(Praxiteles)的《赫尔墨斯》(Hermes)——存留至今的古代雕塑中 , 唯一一件可以断定其作者的大师之作 。 时间总是或多或少地提供新的解读方式 , 而且往往与原本的宏大设计背道而驰 。
大自然能够持续加工一件雕塑 , 而且有益无害—我很喜欢这种看法 。 罗丹生前收藏的这件《撑立的赫拉克勒斯》(Hercules Resting)就是一个绝妙的例子 。 雕像的外表受到了侵蚀 , 反而突显了人物的姿态 。 作为一件石制的物体 , 在时间的作用下 , 它重新与自然合而为一 。 为了参与自然的无序化进程 , 这件作品具象写实的一面被牺牲掉了 。 这正是日本思想中所谓“侘寂”的概念 , 即假人类之手造出的东西可以与自然和时间的造物相互交融—少一分执着 , 多一分融通 。
罗丹生前的工作室兼住宅坐落在巴黎城外的小城默东(Meudon) , 你如果到此参观 , 就会发现他曾以许多古代雕塑残件为伴 。 他显然认为这些残缺的作品能够传达重要的信息 , 既能教给他雕塑艺术的追求 , 也能让他明白雕塑终究难逃腐朽的处境 。
盖福德:当然了 , 后世的艺术家见到的古希腊和古罗马的雕塑绝不是簇新的 , 而是经历了数千年风霜保存下来的残件 。 漫长的岁月使雕塑改头换面 , 却往往能够给艺术家带来灵感 。 一个著名的例子是米开朗琪罗 , 他曾见到一件被称为《望楼的躯干像》(Belvedere Torso , 也称《贝维德雷躯干像》)的作品 , 原本是某个英雄人物的雕像 , 已经残损得只留下一个躯干 。 这件作品让米开朗琪罗印象深刻 。
尽管这件雕像肢体残缺不全 , 甚至刻画的是哪个古代英雄或神明都无人知晓 , 但对米开朗琪罗而言 , 其魅力有增无减 , 意味无穷 。 据说米开朗琪罗曾劝说教宗不要将其修复 , 他本人也拒绝承担修复工作 。 得益于米开朗琪罗的大力颂扬 , 《望楼的躯干像》在16世纪声名鹊起 。 我们对这一点确定无疑 , 因为在他生前有一位年轻的作者出了一本书 , 书中提到了这件事 , 而这位作者很可能与他过从甚密 。 大师从这件作品中学到了很多—原来肌肉发达的人体(比如紧绷的胸大肌)能够如此生动地表现活力与挣扎 。 但是就算没有这个记载 , 我们也能理解这一点 , 只消抬头看看西斯廷礼拜堂(Sistine Chapel)的穹顶 。
葛姆雷:《望楼的躯干像》确实教会了米开朗琪罗如何在雕塑中运用肌肉 , 不是吗?我们能够清晰地辨认出残躯使用的石材 , 这凸显了它作为一件物体的物质性 。 与此同时 , 它又是用石头刻出来的人像 , 需要你的参与才能扩展完善 。 这让我想起了据信是米开朗琪罗所说的一句话:要检验一件雕塑的优劣 , 只需将其从山顶扔下去 , 如果一路滚至山脚下仍然还像一件雕塑 , 说明是件好作品 。 这件残躯看起来就像曾经参与过类似的严酷考验 , 而剩下的则是它不可磨灭的精髓 。
盖福德:雇人为自己塑半身像也是一种追求不朽的手段 。 你终有一死 , 但是你的形象会留存下来—只要别让什么东西给毁了就行 。 然而经历千百年保存下来的也许只是转瞬即逝的一刹那 , 这未免有些矛盾 。 贝尼尼为希皮奥内·博尔盖塞主教(Cardinal Scipione Borghese)所作的两件半身像 , 看起来仿佛是电影的定格画面—以无比精湛的技巧在大理石上雕刻出来的定格画面(之所以有两件 , 是因为第一件所用的石料刚好在面部有一道瑕疵 , 所以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新雕刻了一件) 。